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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太笑道:“我这话并不冤枉的。哪个女人都愿意自己作个美人。袁太太为什么发感慨?”她笑道:“说句现成的话,我们这是未能免俗。假如环境可以让我们不俗,我们也落得高雅些。”李太太因为要送菜篮子到厨房里去,却没有追问她环境为什么要她未能免俗。奚太太却引她为新同志,笑道:“袁太太,到我们家坐一会吗?我上次曾请教袁先生,供给我许多法律知识。我也希望你指示我一些法律上的问题。”袁太太一扭头道:“你不要听我们袁先生的话。他自然有一肚子法律知识。可是他这套法律,只能编成讲义,到学校里去教学生。你要他实际引用,那是一团糟。他自己就常常落到法律条文的圈子里去。”李南泉望了她道:“这话怎样解释?”袁太太顿了一顿,笑道:“我也没有法子解释。”她似乎觉得自己失言,拉了奚太太一只手道:“你到我们家去坐坐罢。我有话和你说。”奚太太很欢迎她这个约会。于是一胖一瘦,一红一蓝,两个典型式的太太携手而去。这时,袁家的孩子们,又在开留声机,而且还是那张唯一可听得出来的片子,《洋人大笑》。隔着山溪,发出那带沙沙的笑声,哈哈呵呵,闹成一片。这象征着孩子们必在高兴头上。于是走到廊子的尽头,向那边张望了去。见孩子们手―匕,有的拿着糯米糖,有的拿了把花生米,口里不停地咀嚼着。那个五岁的孩子向一个大孩子道:“我们明天还去打那个女人吗?打了回来,妈妈还给吃的。”
李南泉看了那孩子,将手招招,意思是想他们走了过来,好问他们是什么事高兴。那个吃米糖的孩子,将糖举了起来,向他撅了嘴道:“你想吃我的糖吗?我可不来。”李南泉笑道:“你不来就不来吧。你们到哪里去了?买了这些吃的回来。”那孩子道:“妈妈带我们去打那个骚女人。打赢了回来,我妈妈劳军。”李南泉道:“你们怎样打的?”小孩子笑道:“硬是打得热闹。我们把那屋子里的家私都打烂了,那个骚女人和爸爸都逃了。我拿了棍子,打烂桌上两只碗。我看到那桌上有几只碗,拿了棍子一扫。”说着,他将拿米糖的手,在栏杆上作个扫的姿势。这一下不小心,把手上的米糖,落到山沟里去了。他见这东西丢掉了,“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袁太太在屋子里叫道:“你这是怎么回事?”说着,跑了出来。这时,她已不穿红绸衣服了,上身穿了件白布背心,下身穿了绿短裤衩。这在最热的天气,闲居家里的太太,这样的装束,也是常事,倒并没有什么奇怪。令人触目惊心的,却是她将两张纸,贴在胸前背后,上面写着“重庆”,并有三个阿拉伯数码――264。这分明是个运动员上运动场的姿势,为什么这样,这也是未能免俗吗?他正注意着,袁太太一抬头看到了隔溪有人,红了脸笑道:“奚太太高兴起来,要我跟她练运动,索性连运动衣都穿起来了。她说学什么就要像什么。”
李南泉笑道:“我知道,袁太太是减肥运动。我当年为了长得胖的时候,也曾打过太极拳。为了精神贯注,穿起运动衣来,那是非常之对的。”他虽然是这样说了,袁太太究竟不好意思。红着脸进屋子去了。李南泉站在走廊上,为这事出了一会神。这时那丛竹子上,有只秋蝉,正“吱喳吱喳”不断地叫。竹子下有只大雄鸡,雪白的毛,不带一点杂色。头上戴个红冠子,正好相配。偏了头,把一只眼睛向竹子上望着。它那意思,好像是说,你是什么小东西,敢在我头上叫着?于是有几只母鸡,围绕在身边来。那白公鸡斜着身子,弹了两只腿,向母鸡身边靠着。它口里“叽咕叽咕”叫着。那样子,正是它对秋蝉的背面,要对母鸡,卖弄它一身白毛,和那个鲜红的冠子。他又想到,人家说秋蝉的声音是凄惨的,殊不知它也是正在得意。它正是弹了它的翅膀,向雌虫去求爱。世界上只有人和一切动物相反。是女人要美丽去求男人的爱。女人若不美丽。就没有法子控制男人。男人算是和一切动物报复了,他是要女人向他表现美丽的。不像那只大雄鸡去和母鸡表示美丽。假如男人也像大雄鸡一样,必然是人人都得装成戏台上的梅兰芳,那倒是太有趣味了。他想到这有趣的地方,禁不住“哧哧”笑了起来。李太太在屋子里看到,叫道:“你怎么了?一个人对了竹子发笑。”
李南泉笑道:“我为什么笑?我笑这宇宙之间,说什么就有什么。俗语说的返老还童,那倒是真有其事。”李太太道:“你又看见什么了?发这妙论。”李南泉走到家里,悄悄地把所看到的事说了一遍。李太太笑道:“真是事情出乎意料。要说老奚这个人,有点半神经,可以弄成现在这副形像。石太太自负是个妇运健将,就不应当突然摩登起来。至于袁太太那样腰大十围,怎样美得起来?”李南泉笑道:“有志者事竞成,她那大肚囊子,被她一饿二运动,至少是小了一半。”李太太笑道:“还有第三,你不知道呢,她那肚子是把带子活勒小的。我真不懂,为什么那样要美?美了又怎么样?”李南泉道:“你要到了那种境遇,你就知道人为什么要美了。”李太太道:“我决不要美。”她只交待了这几个字。有人叫道:“老李呀,到我家里去吃午饭罢。我家来了女客,请你作陪。”李南泉向外看时,是那位石正山太太。今天换了一件黑拷绸长衫,不是花的了。不过这件黑拷绸长衫,黑得发亮,像是上面抹了一层蜡。这是当年重庆市上最摩登的夏装了。穿这种衣服的人,以白皮肤的人最为适宜。衣服没有袖子,露出两只光膀子。下襟短短的,露出两条光腿。石太太就是这样做的。而且为了黑白分明一点,她赤脚穿了双白皮鞋。李太太笑道:“呵!真美。我忙了一上午,你等我洗把脸,拢拢头发罢。”说着,望了李先生笑道:“我这可不是要美。”
李南泉笑道:“哪个男人,也希望他太太长得美一点。我对此事,并无拖你后腿之意。”他们说着话,石太太也就走近了。她听到李先生的话,就在门口笑道:“谁来拖谁的后腿?”李太太笑道:“我说石太太近来美丽极了。真是那话,‘女大十八变’。”石太太伸起手来,遥遥地要作打人的样子,笑道:“作兴这样骂人的吗?”李太太笑道:“你不要忙,让我解释这句话,我以为南泉一定会问我,我为什么就不变呢?”说着,牵着石太太的拷绸长衫下襟,弯着腰看着,笑道:“这实在不错。是新买的料子了。”她笑道:“我钱在手,为什么不花一点呢?以前我是错误,养了一个贼在家里害我。我家的石正山,简直是无法批评的人,说他的中国书,在家乡读过私塾。说他的外国书。在外洋多年。你看,他会在家里做出这种丑事来。”李南泉笑道:“石太太,你又何必看得这样重大。石先生也不过是未能免俗而已。”石太太一摇头道:“不行,这个俗,一定要免。”她那大圆脸,本来是浓浓地抹了两腮的胭脂,这时,却是红上加红,那是有点生气了,李南泉就没有跟着说下去,抬头望了窗子外道:“今日天气很好,恐怕有警报吧?”说着,就搭讪着走到廊子下面去了。石太太在那里看守着李太太化过妆,换过衣服,手拉着手就走出去。她们经过走廊下的时候,并未和李先生打招呼,嘻嘻哈哈,笑着走去,李先生看了这两个人的后影,只是摇头微笑。李南泉站着出了一会神,自有许多感慨。回到屋子里,见书桌上纸笔还是展开着,于是提起笔来,在白纸上写了一首打油诗:“放眼谁民主?邻家比自由,夫人争试验,聚赌又抽头。”写完了,高声朗诵了两遍,廊子外有人接嘴道:“李先生,你怎么谈这样的新鲜字眼,也不怕犯禁律?”看时,是那位刘副官来了。他左手提着一只酒瓶子,又是一只大荷叶包。看那荷叶上油汁淋淋的,可想里面装的是油鸡卤肉之类的下酒菜。右手拿了根云南藤的手杖。他今天的打扮也不同:穿了一套灰色拍力司的西装,戴着白色的盔形帽,真有点绅士派头。李南泉立刻起身相迎道:“我是久候台光了。这篇序文‘昨夜就已经做完。因为自己看着不大如意,今日早起,又重新作了一篇。怕老兄来了,交不出卷子,那可是笑话,因之我花了些本钱,将文字赶起来。”刘副官道:“你花什么本钱呢?”李南泉道:“香烟和茶叶,这都是提神的。”说着,在抽屉里将那张誊清了的寿序稿子交给他。刘副官看到是李先生亲笔写的字,首先点头说了两个“好”字,把稿子向西服口袋里一揣。看到书桌上行书写的那首打油诗,字大如钱。就摇摇头道:“老夫子,你怎么也谈民主?这是摩登字眼,也是骗人的字眼。他妈的,干脆,我只要挣钱发财,管它什么主义不主义!”
李南泉笑道:“你又不做官,你怕什么民主不民主?”刘副官道:“我虽然不做官,我们完长是个大官。口里乱说民主的人,就反对我们完长。老实说,反对我们完长,那就是打碎我们的饭碗。”李南泉道:“老兄一趟昆明,就赚钱无数。你当这个副官,根本是挂个名,你为什么放在心上?我有个朋友,在省政府里当秘书,他就写信问我,为什么不到昆明去玩玩?”刘副官把手上的东西,全都放在茶几上,然后拍着两手,大叫一声道:“这是好机会。”这还不算,他又将帽子揭了下来,笑道:“李先生没事吗?我得和你谈谈。来支好烟。”说着,在衣袋里掏出烟盒子来,反向主人敬烟。他吸着烟,使劲喷出烟来,烟在半空里射出几尺长的箭头子,笑道:“若是云南省府有熟人,那是天字第一号的发财机会。得着一封八行,不但过关过卡,可以省了许多钱,省了许多手续,而且要在昆明买什么东西,都可以找到路子。由重庆带了东西到昆明去,也可以免掉许多地方的检查。你若是愿意去,我陪你走一次,川资不成问题,我和你筹划。你愿坐飞机或者走公路车子,我全可以买到票。”李南泉笑道:“要说对我们这条路线,感到兴趣,或者有之。你完长手下的副官,有中央来人的身份,还要借重地方政府吗?”他笑道:“云南的局面,你还有不知道吗?你真是个书呆子,有朋友在云南政府当秘书,你不去昆明,你在这里穷耗着,可惜可惜!”
李南泉笑道:“不会作生意的人,那总是不会作生意的。现在慢说让我去昆明,我没有办法,你就是让我去黄金岛,见了满地的金,我照样发愁。因为我实在不明白怎样去利用它。”刘副官对主人看看,又对这主人的屋子四周看看,笑道:“唉!你老夫子,实在可以说是安贫乐道。既是这样想法,那就没法子和你说什么了。你不是提到黄金吗?这也就是生意。昆明的黄金,现在比重庆的价钱高,由重庆带了金子到昆明去卖掉,这就大赚其钱。昆明的卢比,比重庆的便宜,你把赚的钱,在昆明买了卢比回来,到了重庆,又可以赚他一笔。带这类东西,还不用你吃力,揣在身上就行。”李南泉笑道:“你说得这样简单,在重庆,到哪里去买金子?在昆明,哪里买卢比,我也全不知道。难道满街去问人吗?”刘副官昂起头长长叹了口气道:“中国就是你们这些念书的人没有办法。”说着,把帽子戴起来,提起酒瓶和荷叶包,就要走去,可是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然后又把东西放下,向主人笑道:“大概在两个星期以后,我又要到昆明去一趟,你能不能够写一封介绍信,让我认识认识那位秘书?”李南泉道:“朋友介绍朋友,这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在信上,我不便介绍你是作生意的。”刘副官笑道:“那是当然,我不是完长公馆里一名副官吗?我也不能挂出作生意的幌子。我到了昆朝,还是见机行事。”说着,伸出手来,紧紧地握着主人的手,连连摇撼了一阵,笑道:“我拜你作老师,我拜你作老师!”说着,还再三邀李南泉到他家去细谈。
李南泉笑道:“你拜我作老师,你跟我学什么呢?学着我假如有黄金在手上的话,我不知道到哪里去卖?”刘副官点点头笑道:“可不就是这样。因为我太会买会卖了,反是感到许多不方便。”李南泉笑道:“奇谈!会买会卖,反有许多不方便?”刘副官已是把帽子戴起来,将东西提着,作个要走的样子。这就回转身来向他笑道:“这当然是很奇怪。可是说破了,就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我们总是在外面跑,不发财也带上一种发财的样子,很是让人注意。我们养成了一个坏习惯,有钱在手,就是胡用胡花,你让我们装成那穷样子,可装不出来。没有穷样子,在这抗战期间,那不是好现象。我们住家,又住在这山窝子里,仔细人家吃大户。”李南泉笑道:“你说教人有好本领,我不会。教人作书呆子,我有这点长处,保证作到。”他说着话,将客送到走廊外。刘副官已是走上过山溪的木桥了。他突然又跑回来,低声笑道:“你那位女学生,接受了你的劝告没有?你也是教她作书呆子吗?”李南泉道:“哪个女学生?”刘副官周围看了一看笑道:“你又装傻了。听说杨艳华红鸾星照命,婚姻动了。她和她母亲闹着别扭,不肯嫁。那个茶叶公司的小伙子,风雨无阻,天天向她们家跑。她母亲不是还要你劝劝她吗?”李南泉笑道:“事诚有之。可是人家婚姻大事,我一个事外之人,劝她作什么?”刘副官将酒瓶提起来,高举过了肩膀,笑道:“来,到我家去喝几杯,我和你谈谈这件事。我比什么人都明白。你不劝她,我非常的赞成。”
李南泉看他这副情形,就知道他是什么用意。虽然向他点两点头,当然没有打算去赴约。过了十来分钟,刘副官就派了个小孩子来请,而且还拿了他一张名片来。在名字上面,添着“后学”两个字。在抗战的大后方,纸张已是宝贵的东西。像印名片的洋纸,那价值很是可观的。许多提倡节约的人,收了人家的名片,总是给人家退回去,让人家再用第二次。李先生也有这个习惯。但这张名片,上面已另添了两个字,退回去也已无用。拿了名片,在手上想了一想,于是将名片的反面,楷书了自己的名字,也在名字头上,附添了“愚弟”二字。这就交给那孩子道:“对刘副官说,我在家里等城里来的一个朋友,商量门口这所房子的事情。这事情刘副官也晓得的,你一提他就明白了。”那小孩子举着那张名片向回家路上走,正好邻居吴先生缓缓地走回来。他后面跟着两个孩子,将一根竹棍子,抬了一只斗大的木桶。吴先生左右两手,提着两只大瓦壶。他走在门外桥头上,等后面抬小桶的两个孩子,把瓦壶就放在地上。正好一弯腰,看到那张名片,便笑着“咦”了一声,在小孩子手上接过名片看了一看。因见李南泉站在走廊上,点个头笑道:“老兄想入非非,节约更进一步,许多人利用朋友来信的信封,翻个面写了再寄出去,这已经够程度了。你竟利用到了朋友的名片。”李南泉笑道:“你看,那样好的东西,背面是空白,岂不可惜。”
吴春圃道:“本来这种卡片是多余的。在抗战期间,我们还要什么排场?试用一张草纸,写着自己的名字,人家也不会见笑。”李南泉道:“我连草纸也不用。到什么地方,我也不用名片。”吴春圃笑道:“你节约得不彻底。我是任什么要报门而进的地方,我都不去。朋友介绍的地方,我的口就是名片。自我介绍,报告姓名,我就说口天吴,春夏秋冬的春,花圃的圃。山东济南府历城县人氏。”说着,他来了句戏词:“家住山东历城县。”李南泉笑道:“吴先生真是乐天派。”这时,吴家两个孩子,已经抬了那只木桶过去,原来里面装的是水。他就指着木桶道:“学校里的校工,这两个月又在怠工,不肯送水了。若是临时抓人送水,这价钱是可观的。为了和平抵抗,我就采取了甘地的精神,自己带了孩子们去舀水。除了孩子们的一小桶,我还自己提上两小壶。这样,我一天有三四次跑,就连煮饭和洗衣服的水都有了。这也可以说斯文扫地之一。”李南泉笑道:“老兄,你这精神是够伟大,我非常之佩服。不过身体是太苦了。我们耍笔杆儿的,根本就没有力气可言,再加上营养不够。这条身子,就有点支持不住,若是再找些柴米油盐的事,加重我们这条身子的疲劳负担,来个竭泽而渔的手腕,把这条身子弄得油干火净,将来抗战结束,连回家的一条穷命都没有了,这是不是合算,也很可考虑吧?”
吴先生笑道:“人身是贱骨头,越磨炼他就越结实。水呢,倒不要紧,这两天的校米没有发下来,我全是在朋友家里借米来吃。谁家有富余的米?老借人家的米,这也不是办法。”说着,他家的两个孩子,全走了过来,每个人提着一瓦壶水走了。吴先生也不拦他们,继续向李南泉说话。他笑道:“我不怕饿,不怕渴,更不怕累,我就是不愿精神受痛苦。现在社会把我们当先生的人,看成什么材料了?什么都不给也罢了。瞧着我们穿了这一身破烂,好像我们身上有传染病,远远地离着我们。掏出钱来买东西,多还一声价钱,他脸上那分难看,就不能形容了。”说着,又唱了一句摇板:“好汉无钱到处难。”他唱时,还摇着脑袋。李南泉笑道:“吴先生今天和《卖马》干上了。”他笑道:“我现在还不是被困天堂县的秦叔宝吗?我正打算把我一套测量仪器卖了它。可是拿出来看看,我觉得仪器上画的每一个度数,都有我的心血在里面,实在舍不得……”他正要向下说,吴太太在身后插言道:“俺说,伲又拉呱拉上了。那一小桶带两壶水,够作什么用的,伲还去掮两桶水来是正理。站在这里念穷经,天上会掉下馅儿饼来咱过日子?”说时,她正用一只大竹筛子,端了平价米出来。米是黄黄的,谷子占有百分之二十的成分,掺杂在米里。她将两足青布褂子的袖口,卷得高高的,正是有个筛米的样子。
李南泉道:“吴太太还有这份能耐。”她两手端了筛子,站在廊沿下,伸手将筛子播弄着。那米在筛子里打着旋转,所有米里掺杂的谷子,都旋转到一处。然后她放下筛子,将那谷子抓起来,放到窗户台上。她笑答道:“俺哪里会这个。当年在济南的时候,也下乡去瞧过几次,看到庄稼人是这样筛,咱就学来了。学是学来了,也不过好玩,现在咱就用得着了。俺说,打日本鬼子,还有完没完啦?咱这苦哪年熬出头?”李南泉道:“这倒是件没法子答复的事。幸是吴太太有这种手艺,吃起饭来,不用挑谷子。我对于这事,都十分苦恼。带了谷子吃下去,怕得盲肠炎。要一面吃饭,一面挑谷子,把碗里谷子挑完,桌上的饭菜,完全凉了。这生活真没法子形容。可是也有人认为这日子是好过的,化妆的化妆,打牌的打牌。”他说到这里,那边路上,有人插言道:“李先生,不作兴这个样子,太太不在家,你就在邻居面前胡乱批评,这非常之不民主。”山溪那边,隔了一丛竹子,看不到人影。可是听那口音,知道是下江太太,这就笑道:“这是事实,也不算叛逆大众吧?”说到这里,下江太太由竹林子里出来了。她今天也换了一身装束。上面穿的是翻领子白衬衫,下面系一条黑绸短裙子,成了个女学生打扮。裙子下面光着两条腿,穿了白色皮鞋。而且她真能配合这装束,手里还拿了个大书包。李先生笑道:“下江太太,不,胡太太。你若是不嫌我冒昧的话,我有一个字的批评奉送。”下江太太站在路头上,向他望了笑道:“你就批评罢,我是愿意接受朋友的批评的。”李南泉道:“胡太太是到过北平的。北平人对于十分美好而又不是‘美好’可以形容的,叫着‘劲儿’。这‘劲儿’两个字拼音,念成一个字。现在对于胡太太这番装束,我也打算用这个‘劲儿’两个字来拼音,恭赞你一番。”下江太太笑得将身子一扭,将一个手指指了他,连连地指点了几下。李南泉道:“下来坐一会罢。”她笑道:“你太太不在家,叫我下来,这是什么意思?”她说着,只管拿起书包向李先生指点着。李南泉本来是一句客气话。经她这样一说,臊得满脸通红,捧着拳头,连连作揖道:“言重言重。”下江太太笑道:“盐重,多掺一点儿水罢。我要看牌去了。”说着,她也自行走去。吴太太在走廊上筛着米,低声问道:“这位太太,还上学念书哪?”李南泉笑道:“她有工夫还多摸两圈呢,念什么书。”说着把声音低了一低道:“这位太太满口新名词,却是识字无多,她认为这是生平莫大的憾事。真的要她补习补习,她又耐不下那个性子去。所以她兴来,就全身打扮女学生的装束,聊以解恨。”本来这种学生装束,还是战前高小和初中的学生打扮,大概她也最憧憬着这个时代,所以并不装出一个大学生的样子来。吴先生叹口气道:“这年头儿什么花样都有。”
甄先生在廊沿那头,笑着答道:“可不就是这样,这年头什么玩意儿都有,各位。看我在干什么!”李吴两个人看时,见他将一块擀面板放在凳子上。面板上堆了很多的干面粉。甄先生将一只矮竹凳子放在那面板面前。他俯了身子坐着,鼻梁上架起了大框眼镜,手上拿了个小镊子,只管在面板上钳了东西向地下扔。他这脚边上,有两只鸡,脖子一伸一缩,在地面上啄甄先生扔下来的东西。李南泉问道:“甄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他两手取下鼻梁上的眼镜,放在面板上,然后叹口气笑道:“我这和吴太太用筛子筛米,有异曲同工之妙。我那机关在大轰炸以后,已经无法在重庆城里生存。前几天疏散到乡下去了。为了路远,我实在不能跟着去。自请放在遣散之列。于是机关里给了我两个月的遣散费和两个月应得的粮食。这粮食有米也有面。面本来坏。只为了日子多一点,既然有点气味,而且里面还生有虫子。让我把虫子在粉里和面,明知吃了也不会毒死人的,可是心理作用,作了任何面食,我都吃不下去。这粉里的虫子,我不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把它爬剔了出去。只得把粉给它分了开来,用手和镊子,双管齐下,把虫子挑选出来。好在这虫子是黑的,虽然它的体积小,可是用镊子一个个地摘出来,那事情实在是大大容易的。”吴春圃笑道:“此甄先生所以为南方人也。在我们北方人是认为没有什么问题的。”
甄子明笑道:“有什么良好的办法呢?若是一袋粉,全用筛子过滤,那是太麻烦的。”吴春圃笑道:“这办法非常简单,你摊开粉来在太阳里一晒,所有的虫子,自然就飞的飞,爬的爬,完全离开面粉了。”甄子明道:“这也许是可以办到的。不过万一太阳大了,将虫子晒死在面粉里呢?”吴春圃笑道:“那不会的,以我们人来打比,在大太阳里晒着,你能够不走开吗?”甄先生站起,抱了个拳头,向吴先生连连拱了两下,笑道:“受教良多,若不经你这番提醒,我家里还有两袋多面,天天让我挑虫子,这困苦的工作,那可不知道要出多少汗。抗战以来,关于日用生活的常识,我实增加得多了。”三人一谈到生活问题,情绪立刻感到紧张,这就三个人站在一处,继续向下谈着。总有一小时,还不曾间断。又有人在竹林子外面,嘻嘻哈哈笑着道:“不要见笑,这是未能免俗的举动。现在谁也谈不上高雅,只有从俗,俗得和所有的老百姓一样,这才算是民主。民主就是俗啊。”这声音说得非常的尖锐,不免引得三个人都向那边看着。原来这又是奚太太发生了事故。她身上还是穿起那件蓝绸长衫,似乎在袁家作的室内运动,已经告一段落了。她左手提了一串纸银锭,右手拿了一把佛香,恭恭敬敬地举着,像是到什么地方去敬佛爷似的。她所谓未能免俗,大概就是这一点吧?李南泉对她这行为,尤其感到有趣。在一小时内,她竟变成两个时代的人了。
奚太太虽是在那边路上走着,她对于这里三位谈话的先生,却是相当注意。她看到李南泉那种含笑不言的样子,就把右手拿着的佛香交到左手,腾出右手来,老远地向他招了两招,笑道:“李先生,怎么?你对我这个作风,有什么批评呢?”李南泉道:“不敢不敢。”她笑道:“你不说出来,我也明白。你必定心里这样想,奚太太那样一种思想前进的人,为什么还拿着这迷信的东西呢?可是我这是有原因的。一个人到了中年以后,必定要有一种宗教的信仰,精神才有所寄托。我觉得我也当有一种精神上的寄托才对。”李南泉道:“你这话根本不合逻辑。”奚太太一听到他说出这样严重的批评,脸色就是一变,瞪了眼道:“怎么会不合逻辑呢?”他笑道:“你说中年以后,应当有精神上的寄托才好。我也很赞成的。可是你不但没有到中年以后,你根本还赶不上中年,怎么还说这暮气沉沉的话呢?以前我就有这么一个感想,老远看着你,我以为是由这里来了一位十八岁的摩登小姐呢,你不要妄自菲薄呀。”奚太太立刻笑了,笑得两道眉毛弯着,让隔了二十丈之远的李先生,全看得清清楚楚。她抬起手来,在鼻子尖上,横着抬了一下,笑道:“我们这样的老朋友,开什么玩笑。”李南泉道:“我说的话你若不相信,你可以问问甄吴两位芳邻,我这话是否属实?”奚太太听了这话,非常高兴,径直向走廊上走来,伸了颈脖子,笑着问道:“二位先生,我真的看不出来是中年人吗?”她在远处,还只是看到她满脸的胭脂粉而已。及至走近了,就把原形露出来了。大概是粉擦多了,而汗也流得不少。于是,这张粉脸,就像湖南的湘妃竹,左一块斑,右一块斑。尤其是那个嘴圈子,左右上下,泛出个黄色的圈子。那样子实在是不怎么好看。但她自己并没有什么感觉,拿了那佛香和纸锭,慢慢走近前来。向李南泉道:“谁都愿意看出去年轻,女人更是这样。不过我的想法,还有不同之处,就是在抗战的期间,什么人都把身体拖得疲苦不堪了。我假如也是这样,我就当考虑,怎样把身体修养好来,经过这个严重艰苦的阶段。若是我身体果然看出去年轻呢,我心里先落下一块石头,我也有我的打算。究竟是不是年轻,自己看镜子是没有用的。因为自己哪一天也看镜子,天天看镜子,是不会有什么比较,所以朋友对我的观感,那是客观的,应该是靠得住。所以我要问三位先生,是不是真的?”吴甄李三人这又异口同声道:“真的真的!”她听到这个说法,闪动了嘴上那个黄嘴圈子,闪动了身子格格地笑。李南泉道:“我们还是谈到本题,你怎么突然信仰起菩萨来了?看你这样子,那是到庙里去进香的样子。”奚太太道:“我听到说过,山后仙女庙的仙女,非常的灵验,我倒要去试验试验。”吴春圃道:“你怎样试验呢?菩萨也不像一瓶药水,可以拿到化学室里去化验的。”吴太太还在筛米,她就插嘴道:“俺说呀,你也不怕罪过!”
吴春圃笑道:“奚太太,你也当请俺太太加入你们太太群。论起敬菩萨这一类的事,那只有她在行,由买香烛到进庙磕头,吃花斋,吃长斋,什么菩萨管什么事,她全在行。”吴太太笑道:“吃斋念佛这是好事,这个伲也笑俺吗?”吴春圃笑道:“不是说你内行来着吗?可是俺也不外行。咱应当敬马王爷,马王爷三只眼,专管咱事。”李南泉听了他这话,呵呵大笑。李太太刚是由外面回来,将近走廊,也是缓缓地移着步子,听他们同奚太太开玩笑,听到吴先生说“敬马王爷”这句话,也是“哧哧”笑着,向屋子里一钻。其余的人,莫名其妙,都向吴先生瞪了眼望着。他笑道:“这也不值得这样大笑。这是北方‘老妈妈大全’上摘下来的一句话。说是别的菩萨两只眼,管事有限。马王爷三只眼,中间那只眼,在额头顶上长着,和鼻子一条线,那眼专看着人家庭闹纠纷。所以老戏里《双摇会》那出戏,大奶奶、二奶奶闹别扭的时候,就向空祷告马王爷了。”吴太太对于戏剧也是个外行,见吴先生这样有源有本地说着,便正了颜色道:“不要拿佛爷开玩笑,行不行呢?这罪过俺受不了。”奚太太站在旁边看这样子,又像不是什么撒谎的事了,这就向吴太太问道:“真有马王神吗?”吴太太点点头道:“怎么没有?俺济南还有马王庙,庙大着呢。”奚太太道:“他是三只眼吗?”吴太太一摆头道:“对佛爷不要那样称呼。要说他老人家,马王爷是有三只眼。”奚太太道:“马王爷专管女人的事吗?”
甄子明先生是不大和奚太太开玩笑的。这时他看到她对吴先生的话非常相信,也就笑道:“我对这事,实在太外行。原来我在各地看到马王庙的匾额,总以为这像火神庙管火,雷祖庙管雷一样,马王必是管马的呢。原来这位佛爷倒是管人事的。”奚太太望了他道:“甄先生也看到马王庙?重庆有吗?”他笑道:“重庆有没有我不知道,不过这也是相当普遍的一尊神,可能各处都有。奚太太是不是要亲自到这庙里去进香?”她把手上的佛香,举了一举,笑道:“这个我是预备敬仙女庙的仙女。今天是来不及去马王庙了。”吴春圃道:“敬佛爷,心香为上。怎么叫做心香呢?就是心里已经决定了去敬这佛爷了。佛爷都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你有了这个心,他老早就受了你这番感的。不去都行。若是心里并不是诚心敬神,假装进香到庙里去混上一起,那反是大罪。”奚太太笑道:“哪里有假装到庙里去敬香的呢?”吴春圃道:“奚太太,你算是幸运,没有赶上那个时代。当年专制家庭,妇女就不能无事出门。当年的妇女,又没有朋友,只有亲戚家里可走。到亲戚家也必得有点缘故。至于小姐们,就是亲戚家也不能去。简单地说罢,小姐们是在家庭里坐牢的。人总是人,男人们成天在外跑,女人怎不羡慕。于是就在走亲戚以外,想到一个出门的好理由,就是进庙焚香。这个理由,任何顽固的父母公婆全不能反对。哪里知道,这就是个漏洞,许多小姐们就在佛殿上去会她要见的白面书生。你说这敬神不是假的吗?”
奚太太撇着嘴,将下巴连连地点上了两下,笑道:“你们这话,挖苦得旧式女子没有道理。旧式女子,都是迷信很大的,她们怎敢在庙里做这样非法的事?”吴太太笑道:“那倒是真的。旧式家庭,真讲规矩的,连大姑娘进庙烧香,也是不许的。不过大家都是这样,做姑娘的人,也没有什么稀奇的。我们老一辈子,不也是都活着吗?”奚太太是很相信吴太太的,听了这话,她站着出了一会神,笑问道:“那末,像这一类找爱人的,到马王庙去烧香,是最好不过的了。我们杭州西湖,有个月下老人祠。因为那里是说明了管人家婚姻的。闹得女人倒不好意思去。我想马王神既是专管人家庭纠纷的,哪个女人要到马王庙去敬香,就是告诉人她家里有了纠纷了,那倒反而不好。”李南泉笑道:“这个你倒不必和那些女人操心,她们在家里预备好了香神,猪头三牲,向空一拜,口里念念有词,说着马王爷,我求求你了。神的感觉最是敏捷,比无线电还要快,马王神他立刻知道是谁在敬他。他若对人表示好感,立刻就腾云驾雾,前来消受香烟。至于男子们更是不会错敬了别的神,他用一张黄表纸,恭楷写了马王大帝之神位,供在桌案上,清清楚楚是敬马王神,也就没有别的散神来受香烟了。”奚太太道:“我不会写楷书怎么办?”李南泉道:“奚太太要敬马王神,这件事我可以代劳。”奚太太摇着头道:“我敬他……不,他老人家。我,哦,对佛爷是不许说谎的。我这里一说话,无线电打过去了。我倒是不敢否认。”她“哧哧”地笑了。
李南泉笑道:“这是真话,孔夫子这个人,你不能说他是迷信分子了,他就说过祭神如神在。若是心里要敬这尊神,那就要把他当作一位有威严的活人坐在面前。奚太太打算敬马王爷,那就当心口如一,不能随便开玩笑的。神就是这样,你不信他,他不怪你,这是各人的自由。你若是信了他,那就把他当作时刻都在头上。俗言道得好,举头三尺有神明,也许我们在这里说马王爷,马王爷就在这头上。”他说着这话,伸手向头顶心里直着一指。奚太太随了他这手指向头上看去,恰好有一朵白云,凝结在半天空里。那白云是多边形的,而且又很有层次。奚太太看时,很像那道士给人念经,挂的神似的。有个神人穿甲顶盔,手里拿了一柄大刀,骑在白马上。她心里想着,这莫非就是马王爷?马王爷有三只眼,看这云里的像是不是三只眼?她这样想着,看那云头幻成的神像,果然是三只眼。她倒觉心里有股凉气,直透顶门心,情不自禁地,把手里拿的佛香,高高举起,向白云作了三个男子揖。而且她还怕别人不知道,连说“马王爷来了”。别人罢了,吴太太看到她触了电似的,要相信,就得向空中敬礼,有点儿不好意思,不相信又看到她那诚惶诚恐的样子,好像有神附体。不敬礼,也怕得罪了神佛。她手扶了走廊的柱子,呆呆地望了奚太太,作声不得。吴、李、甄三位先生,三人六目相视,都忍住了笑。正不知怎样是好。可是奚太太给他们解了围,掉转头就跑。
吴春圃对她的后影望着,不觉发了呆,笑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李南泉道:“你别忙,可以正视她的发展。”大家带着一分笑容,向她注视着。果然,不到一会儿,她就搬了一个茶几在廊沿下,接着就是两个大萝卜,一大碗米,随后把她家预备的腊肉腊鱼,也搬了出来,放在茶几上。她将两支蜡烛,插在两个萝卜上,将几根佛香插在米碗里,抢忙着擦了火柴,把香烛点起。他们家的周嫂,捉了一只活雄鸡来。两只腿和翅膀,都是用大粗草绳子,紧紧缚住,那雄鸡挣扎着颤动了身体,咯咯乱叫。奚太太手上拿了一柄雪白发亮的剪子,就在鸡冠上一剪。立刻,红血点点滴滴地向地面上流着。她在茶几下面,抢着拿出一只杯子来,将鸡冠血接住了,两手捧着高高一举,向天空作个敬献的姿态。然后把它在腊肉、腊鱼中间放下。她又将插在米碗里的佛香提了起来,两手十指交叉地捧着,对天空高高三举,再插进米碗里去。那样子看来,实在也够得上李先生转述孔夫子的话,“祭神如神在”。这时,周嫂自然是走开了。那只剪了冠子的雄鸡,她们并没有给它治痊伤痕,就把它扔在地上。这时,经它过度的挣扎,缚着翅膀的草绳子已经挣扎脱了。两只翅膀松了绑来,它就有了武器,使劲一张,飞了起来。鸡的身体重,加之两只脚被缚着,飞起来不多高,立刻就向奚太太摆的香案上一冲,把香烛一齐打倒。
奚太太要伸手去扶那香烛时,雄鸡在茶几上又是一跳,而且张着两只翅膀,“呱呱”乱叫,向奚太太脸上直扑过来。奚太太虽然“呀”的一声,将身体让开了,但这只鸡却已扑到她肩膀上。翅膀上的硬毛,在她脸上重重地刷刺了一下。奚太太身子倒退着,也是“哇哇”乱叫。同时,伸了两手,打那雄鸡。那雄鸡被她打得惊了,更是乱飞乱跳乱叫,把茶几打翻,米碗砸在地上,撒了满地的白米。两个萝葡带着蜡烛,在地面上滚着,直滚到屋檐下干沟里去,把沟里长草燃着,直冒青烟。那供马王的腊鱼腊肉,也都滚到屋檐的滴水沟里,沾着许多烂泥。奚太太退到自己房门口,将手扶了自己的头发,睁了眼骂着鸡道:“该死的东西,把什么东西都弄得这样稀糟。早一刀把你杀了,省掉多少事。周嫂哪里去了?还不把这鸡捉了去。”那只雄鸡飞跳了一阵,恐怕也是太累了,伏在走廊的柱子下,一点不动。只是偏着头,将一只眼睛向奚太太看着。奚太太大怒,走向前,对雄鸡一脚尖踢了去。她穿的是高跟黑皮鞋,底子是相当的坚硬。一脚尖踢去,不偏不斜,踢在那鸡的胸部,雄鸡“喔喔”两声,像足球一样,在半空中飞跃了出去。落下去的地方,正是沟沿上一块大石头,“扑笃”一声,鸡滚了两滚就不动了。随着这鸡叫的声音,却是一位老太婆的怪叫声,连喊:“不得了,不得了!”
这个叫的人,就是奚家的周嫂,她拍了两只手道:“朗个做?朗个做?这是我借来的一只大鸡公。把别个踢死了!鸡公的主人家,要扯闲咯。我不招闲,太太去和别个打交待,该歪哟!”奚太太听到说把那只雄鸡踢死,始而还不肯信,跑到沟边,提起那只鸡来看看,确是被马王爷收去了。她怔怔地站在沟边上,不知如何是好。那边走廊上站的李、吴、甄三位先生,看得实在忍不住笑,各自向屋子里跑。李先生到家,李太太正将一条手绢,包了一大包零碎票子要向外走。李南泉道:“饷筹足了没有?”李太太将手绢包举了一举,笑道:“今天你猜石太太为什么这样高兴?是她生日,我们总也未能免俗,该当应酬一下。”李南泉道:“这也难得很!古称竹林七贤,你作竹林之游,这还是未能免俗吗?这正是未能免雅。奚太太割鸡祭神,那才是未能免俗哩。”李太太道:“我没有工夫和你说闲话,我走了。”她说时,将手上的手绢包,捏着像个白兔子似的,在空中又摇撼了一阵,抢着步子就向外走。李南泉追出门来,正还要奚落太太几句,只见甄、吴两位先生,还有甄家的小弟弟,分别拿着盆和钵子,舀了水,陆续向奚家门口那段沟沿泼了去。那沟沿上的长草,有未烧尽的焦糊,还在冒烟。他说了句“了不得”,跑进厨房,将瓦盆舀着水,加入了救火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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