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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九日:昨晚梦见与楚兆春逛旺角中心。他说那里人多嘈杂,我们就改去楼上书店。楚兆春说下次要上去我家看影碟。在梦中,我们没有去过对方的家。或许是由于现实里,楚兆春曾到过我家一坐,才使我作这种梦。我很怕。我很怕这会是有关连的那种梦,我很怕今晚自己会梦见楚兆春去了我家。今朝接到楚兆春的电话,问我今天下午几点在旺角地铁站等。我问他做什么,他反问我:『你昨晚给我打电话,约我去旺角逛田园书局,我刚答应,正想问你几点在旺角等,你就掛了我电话。』我跟他随便约好一个时间。翻查手机通话纪录,却没有相关的来电纪录。楚兆春没理由要骗我,我跟他素来没太深交情,他骗我也不见得有好处。心寒。
「三种可能。一,敌我致电楚兆春后,再删去那通电话,目的是扰乱真我。二,敌我用家居电话致电楚兆春,因家居电话没有电话纪录的功能。三,是我打过电话给楚兆春,但忘记了。」
樊梦逼自己相信第三个可能性。尽管他仍然惦记着敌我,但为了意识的完整,他不能够再相信有敌我。就好似身处廿一世纪的人不应该再信聊斋里的小倩、陆判官,他要信科学、信理性——但就是因他太信理性,才会看精神分析理论,把自己弄得愈来愈糊涂。
下午与楚兆春去旺角逛田园书局,就是其中一家租金相对低的楼上书店。樊梦还算镇定:这与梦中情节不尽相同。刚踏出书局,樊梦接到弟弟的短讯:老哥,知你今日去旺角。可不可以替我去旺角中心买点东西?我班上有个女生要过生日,她曾送我生日礼物,我要回礼。她是有钉耳洞的,你随意替我买对便宜的耳环就好了,拜託拜託!
楚兆春立刻脸白如纸。但他向来疼樊英……他想到了:先跟楚兆春乘车回荃湾,与他分开后,他再去荃湾的商场买耳环,虽然价钱较贵,但能免于梦境成真,这钱就花得值了。
他没有向楚兆春提起这事,只说要回家。楚兆春同意,他们就下楼,离开田园书局所在的旧楼,踏入其中一条挤逼的旺角街道。樊梦个性内向,平日多困在荃湾区,很少去旺角逛,就连前两年闹得热哄哄的、被清拆的囍帖街,他也搞不清是在旺角的哪个部分。楚兆春个性外向,算是旺角的半条地头虫,说:「难得来到旺角,你要不赶着回去,不如四处逛逛,我有点东西想买。」
「随便。」樊梦本想拒绝楚兆春,但为免引起楚兆春的疑问,便顺着他的意思。看来暂时无法摆脱楚兆春,樊梦退而求其次,只愿做楚兆春身边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朋友。讲到底,他对楚兆春没有仇恨,只有尷尬与恐惧——一种弱小的人类对巨大的命运所產生的、本能上的恐惧。
楚兆春带樊梦穿过女人街、行经半条花园街,转出去一处街角,樊梦止步不前——前面是一条窄道,左右两旁都是鞋店:男装女装,隆重或平实,还有几间卖运动用品的专门店——樊梦眼尖地看见一间运动家,在街的尽头,那个绿色的标志闪着森森寒光。
是运动家——他在梦中为楚兆春买波鞋的店舖。没事的,这里是旺角街道,而不是梦中的商场,故与梦境不相同,只要他不为楚兆春付钱……不,快点走……不,他不是疯子,亦不是懦夫,不能临阵逃脱,不然他何以有顏面对着敌我。不不不!!没有敌我!怎么冥顽不灵?从来没有敌我。
「我一向都去运动家买鞋。想起旺角有分店,跟田园书局又接近,最近我又想买球鞋,就打算今天去买了。樊,你替我看看款式。」
樊梦半推半就地走入了运动家。他唯一庆幸的是,那个梦是在三月头作的,他至今印象模糊,全然想不起梦里球鞋的款式。楚兆春颇为果断,磨了不够五分鐘就选了一款白底、浅蓝网面的球鞋,他刚递给售货员,便说有人打电话给他,行到一旁接电话。
「先生,你想试几多号鞋?」
樊梦见楚兆春还未聊完电话,不敢打断,便先跟售货员说:「要……先要四十号。」
樊梦坐下来,等售货员拿新鞋过来供楚兆春试穿。楚兆春也聊完电话,坐在樊梦身边,低呼:「糟,忘了跟那sales讲我穿几多号鞋……」
说时迟那时快,刚来的售货员拿了新鞋过来,叫楚兆春递出右脚,便替他脱了原来的timberland皮鞋,为他套上一只新球鞋。楚兆春穿着一只新鞋,站起来行了几步,说:「刚刚好,这是几多号size?」
「四十号。先生,你要再试一试其他size吗?」
「不用了,这个就好,替我包起一对新的。」
樊梦脸如死灰,盯着地下的木板:明明是方方正正的,铺地板的人却偏不守规则,木板与木板间是错位的,并不是规律地并排,而是一块走得前,另一块跟随其后。梦的轨跡:梦走在前面。现实的轨跡:现实往往殿后。
他透过梦掌握自己的命运。然后有一天他会梦见自己死在梦中,醒来后在现实等待死亡。
「先生要给现金还是……」
「现金。」
「盛惠七百六十八。」
「七百……」楚兆春脸色一变,附在樊梦耳边说:「惨了,樊,你有没有现金?我还差二百元……」
樊梦苦笑,掏出背包里的银包,挟起一张银行卡,递给售货员:「我用银行卡,eps。替我包起来。楚兆春,你要穿着新鞋走吗?」
「哦,也好。」楚兆春行去一旁的座位换上新鞋,服务员替他把旧鞋放入新鞋的鞋盒,装入一个大胶袋,交给楚兆春。樊梦伸手接过来,语气如灰烬:「我帮你。你刚刚在田园书局买了五六本书,我只买了一本,包袱没有你那么重。」
「三月二十号:梦中,楚兆春第一次来了我家。他爬上了我的」樊梦写到此处,就不能再握稳那管笔,笔掉下地,他才回神过来,拾起笔,用力地在这几行字上画删除线,直至将这两行涂成一块打结的黑线团。想了想,他拿了一支涂改液,试图用白油去净化黑色。等白油乾了,还是看出一块白色下乱七八糟的黑线。
他合上梦笔记,下床刷牙洗脸。樊母今天难得上午更,十二点才回去中学工作,而这时才只是八点,她又见近日樊梦心神不寧的,便特地张罗了一桌子丰盛的早餐:一隻白色大碟上,有两只太阳蛋、一条香肠、一块餐肉跟一件多士,还泡了一杯热可可。
「阿梦,你快去刷牙,出来吃早餐。阿英跟你爸都吃过了,就差你未食。」
樊梦抬起左腿,踏下地板,抬起右腿,踏下,抬起左腿,踏下……他的手握着牙刷柄,刷了几下发觉口里淡而无味,才发现自己未挤下牙膏。
一出去,樊母看了他便低叫:「哎!阿梦!你两眼都是红筋,昨晚几点睡!还有一下巴的鬍渣子,去用剃刀!」
樊梦这才摸摸自己的下巴,扎手的。然后站在原地,一脸不明所以的望着母亲。樊母脸都青了,推着樊梦入厕所,嘴里不断细碎的说着:「阿梦,你别吓阿妈……阿妈老了,不受得吓。你前几天还很开朗,现在……阿梦,你别吓阿妈……」
「阿妈,」樊梦双眼酸涩,人突然醒了。就算他的心随着昨夜的梦而破碎,但在至亲朋友面前,他必须装得若无其事。人的意识其实本身就是碎片,被打碎,他就要更冷静地蹲下,拾起碎片,再拼出完整的图片。樊梦叠上母亲那搭在他肩上的手,掀起半边嘴角,说:「阿妈,我没事。就是昨晚赶功课,做得太夜而已。今晚我早点睡,明朝就没事了。没事的。」他揽着母亲,发觉母亲又瘦又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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