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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闻言巨震,死盯着何当归问:“你从哪儿听来的?你听谁说的?”
“下人们都这么说,我也记不清是谁第一个这样讲,他们说,宝芹阁就是一个毒药库,里面害人的东西和刑具多得难以计数。”何当归也学着孙氏那样,来了一招似是而非,至少,自己并没冤枉她,而且,这样做是为罗家除害,少了孙氏这条害虫,罗家里外都能清爽一些。
何当归微笑道:“我听说二舅母最得意的一种药,叫做‘九草汤’,给谁喝下去,谁就绝育了,从外面却一点都看不出来。”
“九草汤?”老太太面色煞白,“那是什么药?”
何当归解释道:“据说,是用九种药性相克的无毒草药熬成的汤,表面上没有毒性,可喝进肚子里面却会搅成一团,最后造成可怕后果。据说,这种九草汤的配方,还是二舅母从孙家带过来的呢,是孙家长妇惯会用在一班妾室身上的。”
“怎会这样?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老太太哆嗦着唇问,“莫非老二的妾室全都喝过这种九草汤?她们怎么从未来向我告过孙氏的状!”她本不信如此惊人之言,可老二身体健壮,又好女色,却一直没有儿子,这样的事实摆在眼前,让她对孙氏的怀疑愈发加深。
何当归回到床榻边坐下,曼声道:“一则,她们中不是所有人都能察觉出来,有很多都是喝完汤之后才觉出不妥,可是已经无力回天,她们又怎敢来跟老祖宗告状呢?没了生育能力,再美都没了价值,再加上,她们吃不准老祖宗您是相信当家主母二儿媳妇,还是帮助她们那群可怜女子,一旦告状不成功,她们连活路都没有了。”
观察着老太太的好脸色,她进一步说:“老祖宗你没觉得奇怪吗,二舅母就算是再宽容大度,也没必要给二舅物色青楼中的清倌吧。咱们府中的丫鬟何其多,大部分都是家养仆妇的女儿,二舅母却从来不在那里面挑妾,全都从府外买。老祖宗,您说,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老太太被牵着鼻子走。
“当然是因为,整个罗家的下人,十个里有七个都知道二舅母的恶行,不肯将女儿贡献出来。另一方面,二舅母她也不想找有父母兄弟能为其出头的女子,一旦事发了,对方那些泥腿子,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一时恼了,将她的斑斑劣迹揭出来,那她可就难办了。所以,二舅舅的一班妾室,个个都是从别处寻来的无亲戚依靠的女子,有的还是从孙家关家挑的丫鬟,怎么挑都找不上咱们自家的丫头。”
老太太默然半晌,眼匝一紧,质疑的眼光扫过何当归的脸,问:“家里大多数下人都知道此事?这怎么可能!老身自问尚算得上耳聪目明,虽然当家权给了孙氏,可府中人还懂得分上下尊卑,他们怎么可能全帮孙氏隐瞒,欺骗老身一个人?”
“呵。”何当归轻笑一声,“老祖宗,他们不是帮二舅母,而是在帮他们自己——二舅母如日中天的时候,谁敢跟她对着干呢?等到哪天情势转变了,他们自然就恢复记忆了,到时候只怕上赶着要来跟老祖宗汇报呢。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点浅见,是老祖宗您批准我才敢说出来的,是对是错,早晚能见分晓。”
见老太太面上还是疑惑重重,何当归轻轻叹息一声,悲哀的声音有若实质地从老太太心头刮过,“老祖宗,这几日的情形瞧下来,您还觉得府中人懂得分‘上下尊卑’?前儿个夜里,外院的一大帮子家丁,手中拿刀的拿刀,握叉的握叉,都没知会老祖宗您一声就进了内院,只凭丁熔家的一声指挥,就冲到堂上行凶,杀那个芠三婆。我当时就寻思着,他们莫不是天黑花了眼,认不出老祖宗来了,不听你的吩咐,倒对丁熔家的言听计从?”
“那一帮子莽夫。”老太太蹙眉,“不懂规矩也是有的。”
“啧啧。”何当归撇撇嘴角,“幸好他们都来路清楚,没有什么歹心,否则,咱们罗府内院那个屋里不是金银细软满箱……”看着老太太张大的嘴巴,她缓缓说道,“要是他们其中混进来几个绿林大王,而我们屋里就几个只会哭泣的妇道人家,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老祖宗哇,咱扬州可没有往日太平了,想起大表兄的外室的那宗案子,真是教人不寒而栗……”
老太太立刻就有点不寒而栗了,低声斥责何当归:“这里是祖祠,别将此事挂在嘴上,没的污了祖宗的耳朵。”
何当归整理着面纱的边角,垂头道:“眼不见,固然心不烦,可是昨天几十双眼睛都亲见,二舅母已完全不将老祖宗您放到眼里了,老祖宗您越喊停手,她越让下人狠狠地打。无心的人,觉得她是心疼二姐受委屈,为二姐出气;可是那些有心人会不会在心里道,这就是个信号,以后家里的一把手,要换人当了呢?那几个欺负了二姐的下人,全都是二舅母自己院里的人,她回了家就是把他们杀了,也神不知鬼不觉呀,何必在全家人和客人面前教训呢?”
老太太左眼眼角抽动,还未开口说话,绩姑娘从外面进来了,回报说:“灯草瞧见,昨天晌午的时候,宝芹阁的一个得脸丫鬟塞了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给黎相士,还跟他密语了很长时间。所以我觉得那黎相士的话实在不可信,就没去外院找他,另叫了两个游方的道士,等让人教教他们规矩,就让他们进来回话,看一看那些符咒里的古怪。”
其实,宝芹阁塞银子给黎相士并不是什么机密事,就是孙氏听说他有点道行,想叫他给她摆风水阵安胎。不过方才那黎相士瞎猫碰上死耗子,张口讲出了绩姑娘一女侍二夫的秘密,所以绩姑娘不想再让这个人跟老太太掰和,就找了这个理由将其拦下了。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老太太听后就皱了眉头,昨天孙氏说,那些符咒是川芎五年前从道观带回家,埋到宝芹阁院里的,还说找黎相士鉴定过。如今又有人见着孙氏买通黎相士,真是太可疑了,孙氏究竟在背后搞什么鬼?除了给老二的妾室灌药,不让她们给罗家开枝散叶,孙氏还做了多少昧心的事?
宝芹阁中还有毒药库?连芍姐儿手中那些下三滥的药,也是从宝芹阁拿走的?芍姐儿当年摆弄痒粉和哑药,还只能责怪她一句,小孩子不懂事;而孙氏身为当家主母,手里经管府中钱粮大小事,家里无人不服,可她还收藏那么多毒药,她存的是什么心?
老二如今快四十的人了,一事无成也就不提了,到现在连个承继香火的儿子都没有,原来都是孙氏在背后弄鬼。这个该死的毒妇,她自己肚子不争气,还拦着不让别人生,她可真是个有主意的人哪……罗家的家业,连同一个天下第一的三清堂,将来大半儿都是二房的东西,她立意让老二只有她的亲生子女,又把老二管得服服帖帖,合着以后三清堂就变成她的私有财产了!
何当归瞧出老太太的脸色不善,趁着相士还没进来的空隙,又重提起“滑胎药”的事:“二舅母压着下面的妾室,不让她们有孕,可是,总有人不愿认命,要顶着风头争一争。那花姨娘就是个有志向的,觉得只要顶风生出一个儿子,那她以后的地位就大大不同了,因此前几个月瞒下了她有孕的事,等胎象稳固了才说出来,这时候,就算二舅母容不下她,想害她也比较棘手了,须知道,家里多少双眼睛盯着花姨娘的肚子呢。”
绩姑娘刚从郊外回府,还没听说过这一段公案,可花姨娘的问题,她也知道一些,听三小姐提到这个茬口,她也忍不住将自己知道的实情告诉老太太:“奴婢也听下人议论过此事,他们还打赌,花姨娘的肚子能保到第几个月,多数人都押赌说,花姨娘不光生不成,还要送掉自家性命。奴婢听后气愤,上前跟他们理论,可他们个个都一脸神秘样子,仿佛揣着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就我一个人傻傻被蒙在鼓里一样。”
老太太立刻想道,那些下人秘而不宣的事,一定就是孙氏用九草汤给所有二房妾室绝育的事。他们明明都知道,孙氏的种种恶劣行径,可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来跟自己透一个口风,可以想见,孙氏这些年在罗家的积威有多深!这个孙氏,已然湛湛爬到自己头上了!
何当归点点头:“不错,不光下人们关注花姨娘的胎,就连老祖宗您和二舅舅,也对花姨娘嘘寒问暖。二舅母心中不忿,这还没生出来,不知是男是女,你们就这样上心,一旦花姨娘生出个儿子,岂不威胁到她的地位?”她仿佛亲眼见过一般,绘声绘色地讲道,“于是,二舅母才一面对花姨娘的安胎药私下做着手脚,一面又栽赃给我,而花姨娘呢,前次聪明地避过了九草汤,这次当然也聪明地避过了滑胎药,还懂得聪明地买通马大夫,为她圆谎说,腹中胎儿受滑胎药影响,变成痴儿了。”
老太太听得心情沉重,一时也未感觉奇怪,何当归怎么知道花姨娘买通马大夫的始末。毕竟,花姨娘和马大夫的交易,都是后来秘密审讯马大夫,才从他嘴里挖出来的。
何当归也是三分已知的真相,搭配着七分猜测联想,怎么对孙氏不利怎么说:“二舅母也被花姨娘蒙蔽,以为胎儿的事已经解决,不会对她构成威胁,于是又想将此事牵罪到我头上。于是她威胁花姨娘说,私自怀孕已犯重罪,要想跟她的痴儿母子平安,在罗家长久住下去,就要配合她诬陷我。然后,二人达成默契,才有了接下来的一连串故事,什么人证物证,都是她们一早安排下的。”
老太太冷不丁问:“你二舅母为何执意要栽赃给你?她为何独独容不下你?”这个外孙女,这几天真是伶俐得过分了,她知道这么多事,还知道孙氏怀死胎又悄悄堕胎,为什么直到今日才讲出来?
“……”何当归愣一下,反问说,“我一个小孩子,怎能知道大人们的心思,老祖宗您是这家里的尊长,知道这家里的各种典故,对家里所有人的脾性和行事也都瞧在眼里,您都不明白的事,我又找谁去问呢?”说着幽怨低头,“我何尝不想去问二舅母一句,我究竟有何辜何罪,才会让她多方加害?”
绩姑娘助言道:“是啊老太太,这怎么能怪三小姐呢?她还在摇篮里不知世间愁的时候,二太太就已经瞧她不顺眼,要剪破她的手指了呢。”
老太太想起旧事,点头道:“这个孙氏,忒歹毒了,难怪教坏了芍姐儿,真气煞老身。那花姨娘也是,若不是因为她如今被孙氏吓成失心疯,肚里有个男胎,老身也绝对饶不了她!”
何当归在面纱下无声地笑了,随着庚龄渐长,老太太的耳根子比几年前更软了,东风也进西风也听,平素孙氏冤枉自己的时候都非常容易,这一次,孙氏可否想到,她也有被飞来横祸压得抬不起头来的时候?不知是她孙湄娘,连同她的一双好女儿,这一次也要跟着尝一尝酸果子的滋味。
洪武三十一年的这场星月曳地地动扬州的怪异天象,上一世据柏炀柏说,是乱世将起的征兆,而在她眼里,未尝不是一个新旧交替的转折点?
孙湄娘她老了,该去水井里歇一歇了,等到罗家出现危机,老太爷也撑不住的时候,孙湄娘这样的当家主母怎么能安抚人心呢?与其到时候吓得她收拾细软,连夜奔逃娘家,还不如现在给她卸去担子,让有能者来担当。
罗家的新任家主?呵,真是一个有趣的更替。
“花姨娘为了保护她和肚里的孩子来冤枉我,我虽然气恼,也能体谅她的心情,毕竟为了求生存,二舅母是她不得不巴结的对象。”何当归正色道,“可是这一次,老祖宗您非得将她唤出来,将事情始末讲一讲,揭露奸人的罪行不可。”
“可,花姨娘不是疯了吗?”老太太怪道。
“她,真的疯了吗?”何当归也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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