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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你抽烟,我就想起了我的酒。我的酒量恐怕可以和你的烟瘾比一比,”高志元微笑地说。
“好,我们就去喝酒罢!”吴仁民突然站起来把没有燃完的纸烟头掷进痰盂里去。他用手拍去了身上的烟灰预备出去。
“还早呢!现在天还没有黑,我想先去看剑虹,”高志元提议道。
“现在到酒馆去罢。早一点更好,我们可以多谈一些话。你这几年来一定有许多话可以对我说的,我也有不少的话要告诉你,”吴仁民下了决心地说。
高志元表示了同意。两个人便锁了门走出去。
他们选了附近一家天津馆,走上楼去,拣了一个干净的桌位,两个人对面坐了。吴仁民向伙计要了几样菜,又要了两斤花雕。
时候还早,窄小的楼上并没有几个客人,还有两三张桌子空着。两人喝着茶等候菜端上桌子。
伙计把酒烫好送来,吴仁民又叫了三碟冷菜。他们便对酌起来,一面喝酒,一面谈话。
“我想不到现在又会在这里吃酒,”高志元喝完一杯,感慨似地说。“我回去的时候本来打算至多住一年就出来,谁知会耽搁了这许久。我带了几十本英文书回去,但是回到家里并没有机会读它们。在我们省里我不能够做什么事情。那里太黑暗了,只要多说几句不中听的话,就有被杀头的资格。你简直想象不到那里的黑暗。”
“为什么这里的报纸不登这一类消息?我们从报纸上简直看不到一点你们省里的消息!”吴仁民直率地问。
“那黑暗,那专制,你怎么能够知道?”高志元正举起酒杯喝酒,突然把酒杯放回到桌子上。“你怎么能够说话呢?他们差不多把你的舌头割去了一半。我们连说话的自由也没有了。青年学生只要看了两三本社会科学的书,或者说几句对时局不满的愤激话,就会被校长检举,有时候甚至于拉出去杀头,罪名是通匪。你想什么人还敢说话?现在我们那里的青年学生没有别的事可做,只有讲恋爱,读爱情小说。你要和他们谈思想,结果不但会送掉你的命,也会送掉他们的头。你想,我怎么能够安静地住在那里?我怎么能够做事?我这几年的光阴是完全浪费掉的。”
“我还不是和你一样?我们这里固然比你那里稍微自由一点,但是我也没有做出事情来,以前是因为有瑶珠,现在是因为别人说我爱闹意见。是的,我永远是孤独的,热情的。我永远是卤莽,蠢动,说大话做小事,像罗亭一样:他们这样批评我。我在大学教书总不免要和校长或同事发生争执被强迫离开。在两三年中间我换了三个大学教书,结果都是一样。我看不惯那班人的卑劣行为!什么教育,什么宣传,在那里一点也说不上。老实说,是在陪资产阶级的子弟开开心,自己骗骗饭吃。或者给一些小姐添点妆奁,好去嫁给阔人。所以我后来发誓不去教书了。我说要到工会里面去做点工作。但是工会里又有人猜忌我,他们说我的个性太强,不能够做事。只有蔡维新跟我比较接近,但是他也不大了解我,他也说我性子暴躁,主张激烈。还有在我们自己的圈子里,同志们也不相信我,他们大半都是跟李剑虹一鼻孔出气。是的,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像罗亭,永远不能够跟人妥协,永远不能够认识人。我同一切的人做朋友,我相信他们可以了解我,但结果仍然是这样。我恨不得把这个世界一拳打碎!”他说到这里便举起酒杯,喝了一个满杯,放下杯来,忽然把拳头往桌面上一击。伙计跑过来问他要什么。他圆睁着眼睛把伙计望了一下,用粗暴的声音说:“再拿一斤酒来。”
高志元微笑地在旁边望着,并不阻止他,却放下筷子,把身子向后面一仰,靠在椅背上,一面说:“罗亭到底是一个好人,他终于为他的信仰牺牲了性命。他并不是一个说大话做小事的人。不过平心而论你的计划确实太多了。我相信你的箱子里一定还有不少没有实现过的计划书。”
“是的,我为所有的人都草了计划书,我相信都是可以实行的。但是人们都抛弃了它,说我空想,说我不懂得社会情形。我的精力总是白费。”
“这有什么理由值得灰心呢?你根本就不曾干过什么大的事情。说到文字宣传,你不曾译过一部大书。说到实际活动,你又不曾在社会上占势力。单凭着自己的一点热情盲目地干去又有什么好处?我劝你还是好好地振作起来,先翻译几套整部的全集再说。印费自然不会成问题。文字宣传也是很要紧的。但是像现在这样出几期刊物印几本小册子是不够的,要做就应该认真做。”
“呸!”吴仁民生气地骂起来。“我以为跟你分别了几年你总应该有一点进步,谁知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翻译全集正是李剑虹那般人想干的事情,他们正在着手做。你去找他们罢。至于我,我不想干那种干燥无味消磨生命的事情。我以为出十部、百部全集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中国依然不会因此得救。还是陈真说得好:‘只有行为才能够创造出力量。’至于书本呢,那只是消磨生命的东西。”
“你这话我不承认,我倒相信思想能够创造行动。可怕的是自己没有坚决的思想。现在还没有脱离宣传的时期,我们不能不多做宣传工作,”高志远充满信心地说。“你想象不到我在故乡的生活,在那里连宣传的机会也没有。我在一个中学里教过书,但是不到半年我就走了。因为在那里我不能够说一句自己想说的话。我好像是一架留声机,只能够照唱片唱。而且就是这样也还免不掉有跟别人争饭碗的嫌疑。”
吴仁民不说话,只顾喝酒。高志元又说下去:“后来我又到一个军官学校去。这是一个军队里附设的。我有一个亲戚在那里,他约我去。我到了那里,他要我当教员。我起初不答应。他苦苦劝我,我便答应下来。他要我教政治。我说我根本不懂政治。他没有办法,就请我随便开一门功课,我编了一部社会运动史的讲义,可是还没有讲到一半,我那个亲戚就请我走路。我了解他,因为我再要教下去,连他的头也保不住。”
高志元接连喝了两杯酒,挟了几回菜。他看见吴仁民不作声只顾喝酒,便惊讶地带笑说:“你现在的酒量会这么大?我记得你从前不喜欢吃酒嘛。”
“我近来才爱喝酒的,”吴仁民说着叹了一口气,又拿起酒壶斟酒,给自己斟满一杯,又给高志元斟了。“从前瑶珠在的时候,她拚命反对我喝酒,我也不好十分违拗她的意思。现在没有人来管我了。我需要的是醉,是热。人间太冷酷了!”
“有人说吃酒多的人,会活活地被酒烧死,”高志元笑着说。“这句话也许有道理。你看,用火柴点高粱酒,马上就可以点燃。”
“不过黄酒却没有这个力量。我的意思是能够烧死也好。那一定很热,”吴仁民说着脸上露出了一阵惨笑,接着又叫伙计再添一斤酒来。
“好,要吃就索性吃个够。我的酒量不会比你的差,”高志元满意地说。“不过我今天晚上还要去看剑虹,他看见我吃多了酒一定不高兴。他是不会客气的,有什么话就会当面说出来,不怕得罪人。他永远是那个道貌岸然的样子。而且当着他女儿的面给他奚落几句,也有点难为情。”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么,今晚上就不要去罢。他们正忙着准备迎接张小川。
张小川从法国回来,后天就到这里。”吴仁民说,他马上又换了语调:“不要提他们。我们还是喝酒罢。今天晚上真喝得痛快。我以前连一个喝酒的朋友也找不到。……喂,伙计,再烫一斤酒来。”
“够了,改天再来吃罢。我们两个差不多吃了四斤酒。你比我吃得更多些。你看,你脸上已经发红了,”高志元劝阻道。
“这算不得什么一回事!四斤黄酒!喝黄酒简直等于喝茶。你的脸完全不红,你起码还可以再喝四斤!”吴仁民大声说。
“你说小川后天就到了,是真的?为什么他没有写信给我?他回来一定可以做出不少的事。他学识经验都有,又忠实,又热心。他的前途充满希望。想不到我后天就可以见到他。真是一个好消息。”
“又忠实,又热心,”吴仁民反复地念道,他的脸上又露出一阵惨笑,笑里仍然含着妒忌和孤寂。忽然他举起酒杯说:“喝酒罢。喝酒是第一件事。”
“不要只顾吃酒,我们好好谈谈罢。我本来打算在一个锡矿公司里做点事情,我的一个同学要我去。到了那里,我自己也下矿里去看过。在那里工作的人真正苦得很,他们连呼吸空气的自由也没有。我那个同学一定要我留在那里,他给我安排了一个很好的位置。但是我看过矿工的生活以后我就决定不干了。……你也许看过《黑奴魂》这个影片,自然你读过不少关于俄国农奴的书,然而你依旧猜想不到那些‘砂丁’的生活情形。他们的惨苦比从前美洲的黑奴,比从前俄国的农奴还要厉害若干倍。是的,在那里作工的人叫做‘砂丁’。他们完全是奴隶,是卖给资本家的。他们里面有的人是犯了罪才逃到那里去作工的,有的却是外县的老实农民,他们受了招工人的骗,卖身的钱也给招工的人拿去了。他们到了厂里,别人告诉他们说:‘招工的人已经把你的身价拿去了,你应该给我作几年的工。’如果他们不愿意,就有保厂的武装巡警来对付他们。那些巡警都是资本家出钱养来压制‘砂丁’的。‘砂丁’初进厂都要戴上脚镣,为的是怕他们逃走。”高志元喝完一杯酒,自己拿起酒壶来又斟了一杯。他看看吴仁民。吴仁民在那里挟菜,脸通红,眼睛好像在发火。
“每天作工的时间很长。每个‘砂丁’穿着麻衣,背着麻袋,手里拿着铲子,慢慢儿爬进洞口去,挖着锡块就放在袋里。一到休息的时候爬出洞来,丢了铲子就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一下,脸色发青,呼吸闭塞,简直像个死人。我走过他们的身边,他们完全不知道。我住在那里的时候,一天夜里听见枪响,后来问起才知道一个‘砂丁’逃走被巡警一枪打死了。……我不能够再留在那里了。我便对我那个同学说:‘我不能够在这里干事。你们的钱都是血染出来的,我不能够用一个!’我就走了,”高志元苦恼地说,他张开阔嘴,露出他那上下两排的黄牙。他好像要怒吼,但是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喷出一阵酒气。他举起酒杯,正要拿到嘴边喝,忽然又放了下来。他掉开头打了一个大喷嚏,声音很大,和“哎哟”相像,好像别人在鞭打他的背似的。吴仁民惊讶地放下筷子望着他。他却坦然地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把鼻涕揩了,又掉过脸去喝酒。
“不要再讲你的事了,”吴仁民突然拍着桌子说。“尽是苦恼,尽是忧愁。我不要听它们。还是努力喝酒罢。喝完酒,我们找个地方去玩。”
“好,那么叫伙计拿饭来,”高志元同意说,他也不想再喝酒了。
两个人吃完饭付了钱出来。天已经黑了。马路上电灯很亮。到处是人声和车声,到处是陌生的面孔。他们的发热的头被晚风一吹,竟然昏眩起来。高志元觉得十分疲倦,想回旅馆去休息,便拉着吴仁民的衣袖说:“仁民,不要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还是回去罢。我很累,想回旅馆去睡觉。”
“不要去,不要就回去,时候还早!”吴仁民一把抓住高志元的左膀,要求似地说。“我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玩,我一定要找个地方玩,不然这颗心就没有安放处。我一定要找个地方安放我这一颗炭一样烧着的心。”
“我劝你还是回家去睡觉罢。你今天吃了那么多黄酒,你一定醉了。我也很累,我要回去睡觉了。”
“志元,那不行!”吴仁民发狂似地说。“我不能够回家去睡。你想心里热得像炭火在烧,我怎么能够回到那坟墓似的家里去睡觉!你以为我是一架冰冷的机器、像李剑虹那样的吗?”
“我一定要回去睡觉。我的头发昏,身子没有一点气力。这几天在船上实在累了,我要去睡觉。”高志元挣脱了吴仁民的手,打算走开。但是他又站住带笑地劝吴仁民道:“我劝你还是回去睡觉罢。今晚上很凉爽,正好睡觉,而且你吃醉了酒,在街上乱跑是没有好处的。你不记得我那一回的故事吗?”他说到最后一句话,忍不住自己先笑起来。原来他曾经有过一段这样的故事:那还是他前次住在这里的时候,有一个晚上已经很迟了,他喝醉酒一个人跑出去,在路上跟几个拉客的娼妓吵起来,被巡捕看见了,抓了他去,说是要带进巡捕房里。那个巡捕押着他走。他一点也不惊慌。他只顾把巡捕望着,慢慢地从衣袋里摸出一本记事册,把巡捕衣领上的号码抄下来。巡捕看见他这样做,疑心他是一个有势力的人物,连忙客气地把他放走了。
“那一回的故事?什么故事?啊……!就是你在马路上跟‘野鸡’打架的故事吗?……哈,哈!那有趣!”他说到这里看见高志元已经往对面的人行道上走了,便急急地跑过去抓住他,起劲地说:“不要走,你今晚上无论如何走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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