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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平安没敢反驳,生怕惹恼了这家伙,即将到手的铜钱就要飞走了。
中年汉子转过头,望向那些人,伸手揉着胡子拉碴的下巴,低声啧啧道:“刚才那婆娘,两条腿能夹死人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那位夫人练过武?”
中年汉子愕然,低头看着陈平安,一本正经道:“你小子,是真傻。”
陈平安一头雾水。
中年汉子让陈平安等着,大步走向屋子,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摞信封,不厚不薄,约莫十封。中年汉子递给陈平安后,问道:“傻人有傻福,好人有好报。你信不信?”
陈平安一手拿信,一手摊开手掌,眨了眨眼睛:“说好了一封信一文钱的。”
中年汉子恼羞成怒,将事先准备好的五枚铜钱,狠狠地拍在陈平安手心后,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剩下五文钱,先欠着!”
小镇不大不小,六百多户人家,镇上穷苦人家的门户,陈平安大多认得,至于家底殷实的有钱人家,门槛高,泥腿子少年可跨不进去,一些个大户扎堆的宽敞巷弄,陈平安甚至都没有踏足过。那边的街道,多铺以大块大块的青石板,下雨天,绝不会一脚踩下去泥浆四溅。那些质地绝佳的青石板,经过千百年来人马车辆的踩踏碾压,早已被磨得光滑如镜。
卢、李、赵、宋四个姓氏,在小镇这边是大姓,乡塾就是这几家出钱设的,他们在城外大多拥有两三座大龙窑。历任窑务督造官的官邸,就和这几户人家在一条街上。
不凑巧,陈平安今天要送的十封信,几乎全是小镇出了名的阔绰户。这也很合情合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能够寄信回家的远方游子,家世肯定不差,否则也没那底气出门远行。其中九封信,陈平安其实就去了两个地方,福禄街和桃叶巷。第一次踩在大如床板的青石板上,陈平安有些忐忑,放缓了脚步,竟然有些自惭形秽,忍不住觉得自己的草鞋脏了街面。
陈平安送出去的第一封信,是祖上得到过一柄皇帝御赐玉如意的卢家。陈平安站在门口,越发局促不安。
有钱人家就是讲究多,卢家宅子大不说,门口还摆放着两尊石狮子,等人高,气势凌人。宋集薪说这玩意儿能够避凶镇邪,陈平安根本不清楚何谓凶邪,只是很好奇等人高的狮子嘴里,好像还含着一颗圆滚滚的石球,这又是如何雕琢出来的?陈平安强忍住去触摸石球的冲动,走上台阶,叩响那个青铜狮子门首,很快就有个年轻人开门走出,一听说是来送信的,面无表情,用双指拈住信封一角,接过那封家书后,便重重关上了贴有彩绘财神像的大门,转身快步走入宅子。
之后陈平安的送信过程,也是这般平淡无奇。桃叶巷街角有户名声不显的人家,开门的是个慈眉善目的矮小老人,收起信后,笑着说了句:“小伙子,辛苦了。要不要进来歇歇,喝口热水?”
陈平安腼腆地笑了笑,摇摇头,跑着离开了。
矮小老人将那封家书轻轻放入袖子,没有着急回宅院,而是抬头望向远方,双目浑浊。最后视线由高到低,由远及近,凝视着街道两旁的桃树,貌似老朽昏聩的矮小老人这才挤出一丝笑意,转身离去。
没过多久,一只颜色可爱的小黄雀停到桃树枝头,喙啄犹嫩,轻轻啁鸣。
留到最后的那封信,陈平安需要送给在乡塾授业的教书先生,其间路过一个算命摊子。身穿老旧道袍的年轻道人,挺直腰杆坐镇桌后,他头戴一顶高冠,高冠像一朵绽放的莲花。
年轻道人看到快步跑过的陈平安后,赶紧打招呼:“年轻人,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来抽一支签,贫道帮你算上一卦,可以帮你预知吉凶福祸。”陈平安没有停下脚步,不过转过头,摆了摆手。
年轻道人犹不死心,身体前倾,提高嗓门:“年轻人,往日贫道替人解签,要收十文钱,今儿破个例,只收你三文钱!当然了,若是抽出了一支上签,你不妨再多加一文喜钱;如果鸿运当头,是上上签,那贫道也只收你五文钱。如何?”
远处陈平安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年轻道人已经火速起身,趁热打铁,高声道:“大早上的,年轻人你是头位客人,贫道干脆就好人做到底,只要你坐下抽签,实不相瞒,贫道会写一些黄纸符文,可以帮你为先人祈福,积攒阴德。以贫道的能耐,不敢说一定让人投个大富大贵的好胎,可要说多出一两分福报,终归是可以尝试一下的。”
陈平安愣了愣,将信将疑地转身返回,坐在摊子前的长凳上。
一朴素道士,一寒酸少年,两个大小穷光蛋,相对而坐。
年轻道人笑着伸出手,示意陈平安拿起签筒。陈平安犹豫不决,突然说道:“我不抽签,你只帮我写一份黄纸符文,行不行?”
在陈平安的记忆中,好像这位云游至此的年轻道爷,在小镇已经待了至少五六年,模样倒是没什么变化,对谁也都和和气气的,平时就是帮人摸骨看相、算卦抽签,偶尔也能代写家书。有意思的是,桌案上那只簇拥着一百零八支竹签的签筒,这么多年来,小镇男男女女抽签,既没有谁抽出过上上签,也没有谁从签筒摇晃出一支下签,仿佛整整一百零八签,签签中上,无坏签。所以若是逢年过节,纯粹为了讨个好彩头,小镇百姓花上十文钱,也能接受,可真遇上烦心事,肯定不会有人愿意来这里当冤大头。若说这个年轻道人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倒也冤枉了人家。小镇就这么大,如果真只会装神弄鬼、坑蒙拐骗,早就给人撵了出去。所以说这个年轻道人的功力,肯定不在相术、解签两事上。倒是有些小病小灾,很多人喝了道人的一碗符水,很快就能痊愈,颇为灵验。
年轻道人摇头道:“贫道行事,童叟无欺,说好了解签加写符一起,收你五文钱的。”
陈平安低声反驳道:“是三文钱。”
年轻道人哈哈笑道:“万一抽出上上签,可不就是五文钱了嘛。”
陈平安下定决心,伸手去拿签筒,突然抬头问道:“道长是如何知道我身上恰好有五文钱的?”
年轻道人正襟危坐:“贫道看人福气厚薄,财运多寡,一向很准。”
陈平安想了想,拿起那只签筒。
年轻道人微笑道:“年轻人,不要紧张,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以平常心看待无常事,便是第一等万全法。”
陈平安重新将签筒放回桌上,神情郑重,问道:“道长,我把五文钱都给你,也不抽签了,只请道长将那张黄纸符文,写得比平时更好一些,行不行?”
年轻道人笑意如常,略作思量,点头道:“可。”
桌案上,笔墨纸砚早就备好,年轻道人仔细问过了陈平安爹娘的姓名籍贯生辰,抽出一张黄色符纸,很快就写完了,一气呵成。
至于写了什么,陈平安茫然不知。
搁下笔,提起那张符纸,年轻道人吹了吹墨迹:“拿回家后,人站在门槛内,将黄纸烧在门槛外,就行了。”
陈平安郑重其事地接过那张符纸,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后,没有忘记把五枚铜钱放在桌案上,鞠躬致谢。年轻道人挥挥手,示意陈平安忙自己的事情去。陈平安撒开腿跑去送最后一封信。
年轻道人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瞥了眼铜钱,弯腰伸手将它们搂到身前。就在此时,一只小巧玲珑的黄雀,从高空飞扑到桌面上,轻啄了一下某枚铜钱,很快便没了兴致,振翅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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