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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领官
部里的办公厅一早就把电话打到皮思平家里,请他上午十一点以前赶到部长办公室。他找出那条戴了多年的深灰色围巾,立即出门。这天是星期二,距两千一零年的到来已经没有几天。皮思平从拉萨回来,在家等待部里重新分配工作,也刚好一周时间。
两年前,部里摊上一个援藏名额,焦部长亲自约谈皮思平。皮思平当时担任体改司二处的处长,这个职务他已经荣任了四年。像皮思平这种处级干部,在地方上是一个县的父母官,但处于北京的中央部委机关,却和一般职员没有什么大的差别,六七个人同挤在一间办公室,甚至共用一台电话。焦部长动员皮思平,援藏回来可以直接晋级副厅,暗示他如果失去机会,在部里至少要排队十年,才能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下混到副厅这个级别,到那时皮思平已经是四十岁朝上的人了。所谓意外,其实也不叫意外,就是人太多而官位少,部里有很多人眼巴巴等着升迁,但是直到退休也还原封不动。皮思平深感部长的苦心,没有征求妻子张凝芳的意见,立刻表示服从部里的调遣。在西藏,皮思平被任命为自治区一个部门的副主任,专门负责旅游资源项目的研究与开发。
皮思平住人大经济学院教师宿舍楼,本来下楼走路二十分钟后直乘二号地铁,再走两站路,前后不到一个小时就可以到达部里的办公室,但皮思平自小左腿跛脚,所以他上班时,一直选择从学院门口分二次转乘公交车,虽然多了些路上的时间,但他步行的路程却少多了。
眼看就到圣诞节,但北京的这几天一直被沙尘、雾霾侵扰,能见度很低,空气污秽而阴冷。路上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少,都箍着围巾口罩,从头顶到脖子,除了留下两只“窟窿”作为眼睛看路,全围得密不透风,个个都是千奇百怪的圣诞老人装束。皮思平感叹,奥运会刚刚过去一年多,北京的空气又变回多年前污浊的老样子,当初国际奥委会的委员先生们在投票时,肯定不曾想到北京的空气质量会如此不堪。路过人民大会堂,皮思平看到天安门城楼仿佛藏了起来,对面人民英雄纪念碑旁边树立的“全面落实北京清洁空气行动计划”的标语若隐若现,像是刻意地想闹出点笑话给人看。
皮思平在拉萨的两年,尽是一碧蓝天、心清神远的感觉,不曾想到乍一回到北京,却立刻变得黯淡混浊,十分不爽。他忧郁地想,北京人长期在这雾霾空气里呼吸,不知会减去多少寿命。前些年,京城到处谣传“迁都”,照这样下去,保不定哪天,北京真的就不再是全国人民向往的伟大首都了!但是经过新华门时,皮思平转而又觉得自己太过杞人忧天,因为中南海也毕竟逃不过这污浊的天日,有中央领导和北京市民一起同呼吸,共患难,谁到不应该埋怨什么。前几天,皮思平接待了家乡前来北京诊治脱发的一位副县长。副县长难以想象北京的空气污染会如此严重,向皮思平感慨,真是难为中央领导和首都人民了!人人都知道在北京看病难。皮思平陪着家乡的副县长在冷风中站排了两个多小时,好容易轮到这位老兄挨近候诊室跟前,没想到他在门口向里面望了一眼,立刻抽身就走。皮思平大惑不解,问副县长是怎么回事?副县长说,看来他这日益严重的脱发已经没法医治,因为他看到那位接诊的医生,虽然年龄比他要小,但头顶上的毛发比他更加稀少。
今天是皮思平这一周内,部长对他的第二次接见。上一次,是他结束援藏工作回到京城,主动前来部里报到,苦等了两个多小时,焦部长才挤出五分钟时间和他见面谈话。这一次部长专门安排时间约见皮思平,他预料是自己在部里副厅级岗位的工作分配,已经有了眉目。皮思平在侯见室等了不到十分钟,秘书就直接把他带进部长办公室。焦部长看到皮思平进屋,立刻摘下花镜从座椅上起身,老远就把手递过来。他脸上堆满慈祥的笑意,不住地说:“思平老弟,对不住呀,对不住!”焦部长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只喊“小皮”或“思平”已经很是亲切,如今陡然加上“老弟”两个字,皮思平愧不敢当,赶忙拖着并不利索的左脚,疾步向前双手迎接,惶恐地连声问候“部长好!部长好!”
焦部长拉着皮思平,围着桌子绕了一圈也没有松手,他直到把皮思平按进沙发里并排坐下,才算把皮思平放开,但嘴里依然不住地说:“思平老弟,我真是对不住你呀!”
皮思平条件反射地想到,焦部长如此客气地招呼他,两年前就是这番亲密的样子,那次也是焦部长绕着桌子牵着皮思平,然后并排坐进同一张沙发里,过后他就办理完成工作交接,没几天就登上去往拉萨的飞机,联想到焦部长这会又一个劲地说“对不住”,皮思平马上有了一种不祥预感。
焦部长问皮思平:“听说老弟从西藏回来,一直还没有配用新的手机?”皮思平不知部长何意,如实回答:“没有。北京过去的那个老号码,我已经停用两年了。”焦部长点了点头,说:“很好,不必要浪费,那你就换一个地方再添置好了。”皮思平心里虽然早有警惕,但最多考虑焦部长会说对他的职务安排不甚理想,但万万没有想到部长会是这样直接,分明是告诉他将要再次派往出去。他小心地问:“焦部长,是不是又让我离开北京?”
焦部长很干脆地回答:“是的,派你去西华州担任代理市长。我们都是党员干部,中组部下来的指示,只能服从。”
皮思平对焦部长的领导智慧从来不表示怀疑,知道部长善于因人施政,是那种让你明明心里留着不快,面上却不得不表现出服服帖帖的政治老手。他的手向怀里伸了一下,又缩了回来,焦部长知道他想抽烟,示意他随意,皮思平顾不得屋里开着暖气,点上一根香烟,问:“那我还是部里的人么?”
焦部长说:“那当然,编制还在部里。我本来,已经为你在体改司留好副司长的位子,部里党组会议已经研究通过。但是,中组部突然决定派你挂职西华州担任代理市长。还好,据说只派去挂职一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按原来计划,中组部要派一位副局长亲自找你谈话,但这次从各部委机关选派出去的挂职干部实在太多,光咱们部就分配两名下派干部——似乎觉得说漏了嘴,又立刻纠正——关于你的情况,部里曾向国务院分管领导反映,说你刚刚援藏回来,身体也不是太适合,但中组部这帮官僚偏偏看上你,点名将你从晋升后的副局级,直接委派下去担任正市级领导干部,可能是中央为了培养你。咱们部里的另外一位下派干部,与你差得很远,原本只是一名搞宣传的处级干部,中组部已经和他谈过话,据说是挂职到另外一个省担任团省委副书记。”
皮思平突然冒出一句让他自己后怕和懊悔的话,说:“焦部长比我清楚,这个时侯纳入团系,那才是中央要培养的对象!”
团系,是个敏感的话题,焦部长立刻满脸正色,很不以为然地对皮思平说:“有些话可不能乱讲。我刚刚看过你的履历,二十四岁人大研究生毕业,二十八岁担任经济学院副院长,今年三十六岁就晋级副厅,马上还要提拔你到正市级岗位锻炼,可谓仕途一帆风顺。我快四十岁时才磨到厅级,而且是副职。听说自治区的领导对你在西藏的工作很满意,在这批援藏干部中间评价最高。你到西华州担任代理市长,这是随才任职。在咱们部里,有些人因为工作条件环境太好,鸡肥不下蛋,反而做不出什么成绩,长此以往下去,这个部说不定就得撤并关门。你正处于干事业的黄金年龄,相信到了西华州会更加出色,继续为部里争光耀眼。”部长的这番话意味深长,虽然带着几分对皮思平的关心安慰,但更多像是作为领导、长者的训导。皮思平一时无法自主,心里勉强,嘴上却很坚定地说:“焦部长放心,我完全服从组织的安排。”
焦部长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亲自把皮思平送到电梯口,看看周围无人,突然一反常态地问皮思平:“你知道自己性格上的缺点是什么吗?”
皮思平愣了一下,回答:“大家常批评我懦弱、孤僻!”
焦部长点点头,像是临别赠言地说:“知道就好。以后,不要凡事来者不拒,顾忌太多。慢慢改吧!”
皮思平以复杂的心情和焦部长告别。他心里明白,焦部长这次主动约见他,起先是向他的脑子“灌水”,然后是再对他“秀关怀”,这种情况下,通常美好的话语背后,其实质是肮脏,比如花又好看又好听,其实是植物的生殖器官;圣人与魔鬼只存在于两张皮之间,好人与坏人之间也有一大片模糊地带,所以皮思平无法决定自己对焦部长是应该心存憎恶,还是应该报以感激。
既然又要再次离京,皮思平不打算再去看望过去的同事。但他还是在楼下大厅遇见刚从外面回来的王副司长。王副司长两年前是皮思平那个处的分管领导,他拉着皮思平到一个僻静的地方,问:“焦部长和你谈了没有,你同意去西华州了么?”皮思平说:“组织上决定好的,我别无选择。”王副司长闻言,像是清室的后妃得了皇帝即将夜幸的翻牌,立刻面露喜色,紧紧抓住皮思平的手上下抖动了好一阵,说:“昨天,焦部长也找我谈过,我推脱老婆有病,他要我再考虑一下。之前,听说已经找过好几个人谈话,但没人愿意离京舍家。思平,你是个好人,为大家又做了一次牺牲。”皮思平不置可否,面带苦涩地微笑了一下,挥手和王司长告别,因为他要遵照部长的指示,马上就得前往中组部领命。
中组部一位姓朱的处长接待了皮思平。朱处长没想到皮思平会立即过来,说十分钟前才刚刚知道派往西华州的代理市长人选是他。朱处长给了皮思平一张前往西华州所在省委组织部的派遣通知。通知要求,三日内报到。临别时,他向皮思平索要联系电话,皮思平把家里的电话给了朱处长。
时间竟是如此紧张,令皮思平变得有些局促不安。之前来中组部的路上,皮思平简单理了一下思绪,琢磨至少还能在北京呆上十天半个月,想利用这段时间,竭力陪陪年轻的妻子张凝芳。援藏一别两年,皮思平和张凝芳又多了些裂痕,夫妻之间本来就很别扭的关系,现在变得更加紧张。
其实在异地为官这件事情上,皮思平一直以来就有着与众不同的看法。在中国的历史上,异地为官的吏治做法由来已久,但那个时侯一般都是奉诏带着家眷上任。这些年,各级党委政府为了抑制日益猖獗的领导腐败,在体制上推出了干部交流使用的规定。干部异地交流使用,客观上说,有利于多岗位锻炼,摆脱工作中常见的人情、关系滋扰,但同时也引发出一连串的人性和工作矛盾。一方面,会带来领导干部个人住房、子女就学、老人赡养、夫妻分居问题,另一方面又导致某些干部,一味追求短期业绩,执政行为浮躁,政绩实为泡沫。以食为天,以色为地,这是人的本性。在中国基本上可以说,领导干部的腐败特征之一,就是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有婚外情,要么包养情妇、二奶,要么就是乱搞一通男女关系。这无疑是夫妻分居两地带来的后果。皮思平觉得,国家当前干部政策、人事制度、户口管理,都应该有改革的空间。
从中组部回家,皮思平刚进学院门口没走多远,身后突然响起一串汽车喇叭响音,接着一辆中华越野轿车在他的旁边停下。皮思平正待诧异,一个容貌清秀、体态端庄的女人陡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轻轻地呼唤了一声:“思平!”。这熟悉的声音对皮思平来说,依然保持着十几年前那种柔软的腔调,明明觉得是从眼前发出,却像是从天边悠远飘过来。他心头颤抖了一下,梦境似地喃喃应道:“蒙苑,是你!”。
蒙苑注意到皮思平脖子上的围巾,眼睛忽闪了一下,说:“知道你从拉萨回到北京好几天了,一直想去看你,只是怕不方便。”
皮思平心绪复杂地看着蒙苑,问:“你,什么时候回国的?他怎么样?”
蒙苑叹口气,说:“你不知道?我回北京半年多了,如今在《社会周刊》做首席记者,一直住在父亲那里。他与女儿留在美国。我和他,已经分居快两年。”
皮思平一脸茫然,本想问蒙苑他们夫妻为什么分居,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低声应道“哦,怎么会这样!”
两人目光酸楚地对视了一会,蒙苑问:“你,过得好么。她,听说中午不常回来。去我们家吃饭吧。”
皮思平知道,蒙苑口中的“她”是指张凝芳,说:“我今天还有事,回头再去看你和校长恩师。”
蒙苑没有勉强皮思平,她知道两个人突然见面,都需要整理一下伤感的心情。临上车,她交给皮思平一张自己的名片,很想和他握了手说“再见”,但见皮思平一副怯生、落魄的样子,不忍使他因再次抓住自己这十几年不曾抚摸的手而心生悲凉,所以只好向皮思平告别说:“我先走了!”
皮思平木然地对蒙苑点点头,发呆地看着她开车离去,直到她的汽车拐进很远的一堆楼房里,才移动脚步回家。他住的是普通教师楼,面积虽然不足五十平米,也还有二室一厅。还没有进门,他就听到电话一个劲的响,本以为是张凝芳打回来的,接听后才知道是上午见过的中组部那位朱处长。朱处长催问皮思平何时动身,并告诉他说,不必再去当地省委组织部报到,可以直接去西华州就任。朱处长还说,他已经和西华州的上级省委联系,将由省委赵副书记在星期五上午十点前往西华州宣布对皮思平的任命。因为皮思平没有联系电话,朱处长让他记下省委赵副书记一位随身工作秘书的手机号码。
皮思平从网上查到,从北京到西华州没有航班,只有一趟北京西站开出的途经列车。学院宿舍楼的不远就有一个火车售票点,皮思平匆匆下楼去买票。再过二十来天就到了春运时间,排队购票的学生弯延几十米长,一直伸到马路边的绿化带里。皮思平排了近一个小时的队,好容易挨到票窗,售票员说到西华州三日内无票。看到皮思平着实紧张傻眼的样子,售票员提醒他到北京西站转转。皮思平不甚明白,问:“西站那里就有票么?”售票员回答:“你去,就知道了。”皮思平不愿意放弃他等了一个小时的机会,纠缠说:“车站既然有票,你这里也应该能买到车票。”售票员有些不耐烦,白了皮思平一眼说:“我这里偏偏就是买不到,你愿去不去!”把皮思平嚷到票窗一边,呼喊他身后的下一位。
皮思平无法和西华州那个省在北京的办事处取得联系,他唯一的希望是立刻打车去西站,按照售票员的指点能在那里买到票。正值中午的堵车时间,出租车走走停停。皮思平两眼盯着车上的计价器,紧张得头顶冒汗,因为随着计价器上数字的无情跳动,他的钱包只能一张一张的向外冒着钞票。皮思平从来没有自己购车的想法。在他看来,北京城里的汽车实在太多,那些所有买了私家车的人,都不应该感到自豪,因为中国不是人人都可以有车的国家;人口那麽多,道路那么窄,车往哪开,又在哪里放停。
终于到了西站,皮思平下车还没有走到售票处,陆续就有几个人凑近上来向他小声问“要票么”。皮思平这才弄懂了售票员刚才的话,便跟着一个东北口音的“黄牛”到了一家小院,看到门口停着一辆白色的意大利“玛莎拉蒂”牌轿车。进到院里,发现还站着一位带着墨镜的女人,她蹬着一双到膝的高筒皮靴,米色的大衣一眼看上去就很名贵。“黄牛”说,这位姑娘也是买后天——星期四——清晨六点去西华州的车票。“黄牛”向两人要价:软卧加五百块,硬卧加三百块,硬座加一百块。皮思平起初想要一张硬卧,愿意多加一百,“黄牛”坚决不肯。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黄牛”发了善心,说看皮思平是个残疾人,出外很不容易,愿意加价五十块钱便宜他一张硬座票。皮思平想到,他们之所以被称为“黄牛”,是因为做着“剥头皮”的勾当,只好同意按价成交。那姑娘倒是干脆利量,按照“黄牛”的出价买了一张软卧下铺。皮思平与她拿上票一并出门时,看到“玛莎拉蒂”原来是这姑娘的坐骑。姑娘向前开出十几米,突然打开车窗对皮思平说:“先生要去哪里,如果是顺便,可以带你一程。”皮思平从话音中虽然听出姑娘不是北京人,也断定这并非一辆宰客的出租黑车,显然出于好意带他,但还是向姑娘挥了挥手,真心道了声“谢谢”,径直向地铁口走去。车里的姑娘对着皮思平拖着一条跛脚的背影摇摇头,心里想,这家伙的高傲毫无道理,分明是个自尊又自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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