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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被带回军队总部。
库德族就是所谓美索不达米亚的原住民,他们居住的区域称为库德斯坦,横跨土耳其、伊朗、伊拉克、叙利亚及亚美尼亚等国家。各国都强硬地对他们施行同化政策。土耳其政府不愿承认库德族的存在,也不管他们的语言、文化与历史明显相异。
库德族自古就对国家这种体制毫无兴趣,据说是因为部族意识过强,导致缺乏统合进而经营全体部族的能力,然而真的是这样吗?真的只是因为缺乏能力的关系,使得他们几千年来都固执地保持一成不变的生活吗?当然也有很多库德族的人到大城市去讨生活,取得其他国籍的人也不在少数,但,他们自认是库德族的意识想必绝不会消失。海珊如此说的同时,凹陷的眼睛里仿佛熊熊燃烧着血色的火焰。
然而也绝不可就此认为库德族坚如磐石,因为也有很多人当了政府方面的间谍。凝聚力不够,恐怕也是他们无法将自己民族组成一个国家的主要原因之一吧。
土耳其政府已将几个民族运动团体列为恐怖份子,其中有些虽然也采用过时的马克思主义,以此理论来武装自己,但那只是逼不得已才借用的。在大多数库德族人的意识中,要的只是希望对方放任自己、顺其自然吧。换句话说,只希望能让自己说自己的语言,同意让自己将自己的文化传递给下一代。
传递————事实上像库德族那样生活简约得近乎到极点的社会,若断绝其传递文化的行为,叫他们如何生存下去呢?
距离城市十分遥远的地区,至今都还有着在衣食上能够自给自足的部族。
海珊老家的村子也是如此,那是个周遭环绕着四千公尺级群山的山岳地带,冬天会因大雪封山。
海珊提到自己老家时,目光充满怀念,无限深情,真是不可思议。为什么对那么不便的地方充满爱意呢?不就是因为讨厌才搬出来的吗?
海珊想了一会儿,便叫他的妻子出来。一般在回教世界,男女简直生活在完全不同的社会。首先,女性绝不会与其他男性同席交谈,不过或许因为我是外国人吧,海珊的妻子在他的示意之下,竟开始聊起自己乡下的老家。她不看我,只是面对着丈夫,仿佛在确认彼此的记忆。
冬天气候严苛,但覆着白雪的山峰是多么美丽呀。到了春天,就是满山遍野的虞美人草(注126)和小白菊(注127)了。踩着百里香(注128)嫩芽前进时,脚下会扬起一阵阵香气。孩子们搜集羊只的粪便晒在屋顶上。男人剪羊毛,女人整理后纺成纱,然后再采集特定植物煮成染料为之染色,好忙哦。这得在照顾家畜、洗衣服、做饭之间抽出空档来做。然后山羊或绵羊会开始生小羊并持续产奶,还得做乳酪及奶油,好忙哦。有许多事非得赶在冬天来临之前做好。穿过满布岩石的羊肠小路去放羊时,穿梭而过的山风吹动身上的黑罩袍。这风和平地上那种满是灰尘的风完全不同。女孩子为了当新娘而织奇勒姆,母亲和祖母等人将自己学到的各种事情悉数教给女儿,男人也一样,为了生活,必须从父母亲、祖父母、叔叔、阿姨那儿学习各种事情。我们也希望自己能继续传给年轻的一代。山上的生活虽然严苛,但真是叫人怀念呀。
那么,为什么和海珊结婚之后要搬下山来呢?海珊的妻子脸上顿时蒙上阴影:因为那个时代呀,她暧昧不清地说。既然是她不想触及的事情,还是刷勉强探问比较好吧。
不止土耳其,库德族居住的每个国家都致力实施同化政策————硬将自己国家的文化加诸对方身上,从人性最底层彻底蹂躏对方,命其服从————不知发生过多少悲剧!
我问海珊能不能到他老家拜访,海珊十分高兴,他的哥哥们还住在村里。难得有日本人到访,他们一定会很高兴。不过现在是冬天,入山的路因积雪而封闭,初来乍到的客人一定受不了,还是等天气暖和一点再去吧。海珊虽这么说,但我没时间再等了。海珊的妻子忧心地对丈夫说:万一被驻军发现恐怕会被强制遣返。没关系,被抓到的话,就说走错路了。于是海珊帮我介绍可以到他老家附近的迷你巴士司机,那人是他的好朋友。这班巴士预定由哈普城门(harputkapisi)出发,不过还得等上五天,这期间你最好重新考虑。海珊不安地反复说。
昨天晚上写这信写得太晚,所以今天起得很晚,不过反正也没什么约会。
由窗户照进来的阳光一直延伸到铁床的床架上。我就这样躺着不停反复思索,一回神外面竟已是一片夕阳景致,因为太阳落得早。打开窗户,屋前路上摊贩炉炭的青烟袅袅飘了上来,带着羊肉和青椒的香味。下楼后发现两位瘦弱的老人正专心玩着类似西洋双陆棋的塔布拉,工作之前的吹奏zurna(注129)也搁置不管了。海珊微笑地看着我,同时打开电灯。整个店里呈现泛黄的温暖色调。海珊只是点头打个招呼之后就出去了。
市场亮起红色灯泡,成堆的橘子和冬天的樱桃、盐渍鲔鱼片的颜色都变得很诡异。身材肥胖留着髭须的男人坐在店门边,一边数着祈祷用的念珠。
我之所以想再去一次那家卖奇勒姆的小店,是因为一直无法安心,总觉得或许哪边搞错了,于是下定决心又来到市场。
由乙捷巴夏(?zzetpa?a)路四个街角的任一条巷子往东转,就是负责对全镇放送艾赞的四脚塔,再过去一点就可以看见耶尼城门(yenikapi)。
迪亚巴克尔是个要塞都市,全城四周都围有城墙,宛如欧洲古城,进出城的几条大马路都有城门,城门名称各自不同,但唯独耶尼门不能通往任何地方,因为它正对着底格里斯河。
坐在提防上,可以闻到海、湖、大川共通的水边特有气味。冬天干燥的空气和水边的湿气混杂却不融合,这样的气味乘风而来。遥远的那头仿佛是蓝天也构不着的不同世界,但地表小小的白色隆起却沿着地平线绵延而去。那儿应该就是海珊紧邻边境的老家吧。
我会去吗?多半会去吧。
到了哈普城门的巴士总站,和司机确认过之后上了小型共乘巴士。
我搭的迷你巴士车体侧面画着罕见的花样,是连续图案,直立、呈s形的蛇横排成一列,后面的蛇仿佛推着前面的蛇似地,一条接着一条排队,蛇信也仔细地画了出来。我想这是土耳其式的风格吧。这才想起曾经在书上看过一种说法:纪久感兴趣的唐草花纹,以底格里斯河及幼发拉底河为界,有着明显的不同。
将漆黑的卷发剃得极短的赤脚少年头上顶着个大筛子,沿路叫卖里面装著名为西米特(simit)的甜甜圈状干面包,我买了大约二十个,这东西应该可以当成礼物吧,或说不定当作紧急用干粮。少年露出开心的笑容望着我,他多半也有库德族血统吧,略带哀愁的眼神,和海珊有点神似。
车身剧烈摇晃之后便出发了,途中曾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休息。我们————总共六个乘客都下了车。
砂、干涸的泥巴。东安那托利亚除了几根稀疏的短草什么都没有,干涸的土的粒子随着气流移动在裸露的大地上,这是东安那托利亚的风。空气本身就含着干燥的土尘,从覆着白雪的一连串剧烈地表隆起————我不想称这为山,因为山这个字多少会让人联想到丰硕的绿意————的另一边吹过来。
在迷你巴士里晃了大约半天时间,到第二个停靠站的时候,司机要我们换搭另外一部车。另外一部车可以走雪路————或者应该说已决定用这部车走雪路。乘客有七、八人,大小和迷你巴士差不多,不过又多了一只山羊,所以臭不可当。司机和之前迷你巴士的司机聊了好一会儿,目光偶尔会转到我这边来,所以可能是在解释我的存在吧。聊完之后,司机坐进驾驶座,回头对我笑了笑,同时伸出手来和我握了一下手,接着又快速地说了些话,我想应该是「不必担心,我会带你去」之类的吧。
接着车子就爬上四周雪墙高耸的山路。
雪,雪,雪。没有车的时代该怎么办呢?
大概开了两、三个小时吧。车子终于抵达一个小聚落的广场————但感觉倒像是某间大农家的前院。
明明是冬天,小孩却都赤着脚,顶着没洗而纠结的乱发跑来跑去。因为来了个发色不同的人,忍不住好奇的老人三三两两地走出来,露骨地紧盯着我看,让我有点受不了,不过倒是完全没有恶意。
在伊斯坦堡情况也差不多,只是出了城市,人们的视线就更加紧迫盯人了,大概是因为日本人实在太罕见了,就连羊也一直盯着我瞧。孩子们黏在我前后不走,倒不是想跟我要东西,只是觉得很少见很开心,围着我打转,边打转视线还是紧紧黏在我身上,似乎舍不得错过欣赏我这稀有动物动静的机会。
这个山村也是这种感觉,不过还加上一点纯洁的喜悦,似乎在说:欢迎你来,欢迎你来!
司机一再试图对我解释什么。他手指的方向是个积雪更厚、更险峻的山,口中说着「海珊,海珊」,因此意思好像是说海珊的索道远着呢,现在无法通行,所以寄居在这男人家吧,他是海珊的兄弟。被对方拍着肩膀的男人也不断地点头。我也向他点头,并和他握手,接着周遭便不约而同响起一阵温暖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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