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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噩梦中醒来,冷汗浸湿了后背。
梦中有一个干瘪瘦小的老人,一个即使已经死了,却还是维持着在世那般的固执的老人。
他站在我的床前,一声声一遍遍,表情严肃,声音凄厉,他问我,为什么?就像我站在他病床前也曾问过的那样,为什么?
现在想来,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要的答案,我早就与他说过千千万万遍,我要的答案,他也用实际行动一遍遍告诉过我,只是彼此都不满意罢了。
这些情况,白天时一直在我脑海里不停地旋转,不知为什么,到了梦里对上那双浑浊的眼眸时,我却突然又都想不起来了。
其实你明明知道答案吧,夜夜梦中站在我床头,叩问一个明知答案的问题,就当做你我之间的小小默契吧。你还能见到我,我还能见到你,即使阴阳相隔,却还有如此牵绊,也挺好。
因着噩梦而起的冷汗渐渐被风吹干,梦中的脸庞也变得模糊,我突然想起来,那个老人姓朱,他是我的父亲。
跳下床,走到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狼狈的男人,我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镜中的人早就不再同我说话,那件事之后,他又完完全全变成了我自己的镜像。
我是朱斌,一个生于黄沙,长于黄沙,却不想像我的父亲那般老于黄沙的人。
幼年时,我其实并不讨厌这一望无际的沙土,尽管它始终透露着一成不变的黄,但与别的地方不同,我们村里还有一汪清泉,孕育着世间罕有的绿意,那是全村人的神明,是这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况且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世界还可以有别的色彩。
我降生在沙泉村里的一个春天,那是一个紧跟在严冬之后的暖春,三月的风吹过,冻结了一个冬天的土地渐渐化冻,沙地开始变得柔软而多情。贵如油的春雨一阵阵的落,沙地里几乎要浸出水来,这在沙漠里是前所未有的好光景。耐旱的植物率先回过神来,开始发芽,绽放出微弱的绿色。一些冬眠的小兽也开始在绿意中出现,借着一阵阵的虫鸣,第一波庄稼下了地。村民们的眼神中充满了期盼,他们说今年的开头这般顺利,到了秋季一定会有个好收成。那时还被称为小朱的男人眼神中也充满了期盼,他看着自己的爱人和呱呱坠地的胖儿子,知道幸福的生活正在前头等着他们一家三口,就像这前所未有的好光景一样。
等到玉米叶片展开,拔起的茎秆长到父亲小腿时,夏季就来了。沙漠夏天的炎热众所周知,村人们的活动时间换到了清晨太阳未起之时和傍晚太阳落山之后。因着广阔无垠,夜风中的沙漠比城市里凉快许多,来来往往的身影趁着月色穿梭在沙泉和土屋之间,伺弄庄稼,搬运水源,邻居们总会好心地帮着这个刚上正轨的三口之家带一桶水,但父亲也得出去忙碌,毕竟家家户户都有自己的营生要照顾。日头一起,村人就躲在家里不再出门,沙漠中的生物也不见踪影。没有植被和水分,阳光直直地照射在地表,温度升的很快,正午时分,沙地上的高温已经能把人炙熟。不过今年的夏天破天荒没有出现极端高温,地里的庄稼虽然蔫头巴脑,终究活了下来。沙泉村地方不大,乡里乡亲都认识,忍不住夸起他们家的这个胖儿子,说他是沙泉村的福星。村人说这话的时候,新手妈妈逗弄着才学会抬头的宝宝,而父亲则在旁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摇扇,给母子两扇风。他嘴上说着都是老祖宗赏饭吃,可打心眼里觉得,自己的儿子真是与众不同的小福星。
摇扇扇啊扇,彻底扇走了最后一缕暑气,秋天便来了。比起常常阴风阵阵的春天,酷热难耐的夏天和冰封千里的冬天,秋季是沙漠中最为宜人的季节,白天的温度逐渐凉爽,夜晚的温度也开始变得宜人。小兽们又从田间地头露出脑袋,开始准备越冬的食材。这年的秋季依然干燥,不过虽然降雨量不多,但有着沙泉的滋润,已经足以维持植物的生长。头茬的玉米率先迈入成熟期,比沙土更鲜嫩的黄色籽粒在叶片的包裹下变得越来越饱满,植株的绿色染上一丝丝金黄。大约再过一周就能收获了,今年真是个好光景,村人个个脸上挂着藏不住的笑。因着天气晴朗,家家户户又弯下身躯埋进沙泉旁最肥沃的沙土里补种了一批玉米,抹抹额角垂下来的汗珠,心里却不觉得累,总觉得今年能过个丰收的年节。
可就在玉米种下去的第二天,狂风怒吼,黄沙漫天,前所未有的沙尘暴席卷了整片沙漠。铺天盖地的沙粒石块无情地袭击着他们的村落,即将收获的庄稼被连根拔起,刚种下的幼苗则消亡的无声无息,风卷残云之下,整个世界都被黄色的巨兽裹挟,仿佛世界末日已经来临。
风沙吹了一天一夜,原本安静祥和喜气洋洋的村庄变得一片狼藉,木门破败,窗户破碎,屋顶塌陷,连墙壁也被狂风吹得摇摇欲坠。一些房屋甚至被彻底摧毁,只留下残垣断壁,土黄色的沙尘覆盖了每一寸土地,每一座房屋,甚至每一个人的心头——年节是没有希望了,人能活下来已经是祖宗保佑了。
是的,能活下来就已经是幸运,因为就是在那次沙尘暴中,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块砸中了我母亲的脑袋,小小的我被母亲藏在胸口的衣服之下,挨到了风沙停歇,可是她没能挨到。
所以我的回忆里没有母亲,即使她在死去后仍然保护着我,可我还是没有关于她的丁点记忆——人在三岁之前是没有记忆的。
“为什么不走?”后来的我无数次追问,可那时的我连话都不会说。
那次灾难过后,村落短暂地陷入了悲痛和沉寂。但很快,他们抛下了被掩埋的东西,重新振作起来,互相扶持,清理废墟,恢复种植,重建家园,他们甚至变得更团结了。
我的生活几乎没有改变,只是从母亲背上被移到了父亲背上,父亲不会笑了,他变得沉默寡言,而村人也不再叫我小福星了,他们看我的眼神,怜悯里又带着一丝说不清楚的恨意。
秋季是沙漠中最短暂的季节,像个步履匆忙又慌张的过客,房屋堪堪修了个大概,漫长寒冷的冬季就来了。因为那一场沙尘暴,已快成熟的庄稼全都遭了殃,没能抢救回来几根,重建家园的任务又耽搁了他们补种新庄稼的步伐,一个极其艰难的冬天开始了。植物只留下蜷缩的根系,动物也躲到了深挖的洞穴之中,偏偏人类,一无去处,只能在这饥寒交迫的绝境中靠着一点永远不敢熄灭的火光硬挨。
“为什么不走?”不只是这次,之后每一个因大自然暴怒而变得艰难的时节,我都会问父亲,可父亲总是摇摇头:“走,走去哪里?走去哪里不是熬?时节好了便笑,坏了就逃,又有哪个地方能留得住你?”
就在这一遍遍的问答中,他明亮的眼睛变得浑浊,年轻的脸庞变得沟壑纵横,强壮的身躯变得佝偻,灵活的双手也变得如枯枝般死气沉沉,可不知为何,偏偏固执的性格一点没变,反倒如野牛般更加不讲道理起来。
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沙泉村渐渐老去,当年的小朱变成了村长,我也长大了。
大学毕业那年,我终于在镇上找到了工作,有了离开这里的资本,想将父亲一起接走,照例,又展开了一场关于留下和离开的争论。
“既然如此,你何必送我出去读书?”
“让你明白为人处世要记得根在何处的道理。”
“根?就这穷山恶水有什么好记住的?”
“你就是被这穷山恶水养大的。”
“妈妈也是被这穷山恶水害死的。”这话我没有说,无数次到了嘴边,我还是咽了下去,我不舍得说,不知道是不舍得那个尚未周岁便失去了母亲的孩子,还是不舍得面前的老人。
良久,我悠悠问道:“你知不知道三叔家的小儿子去镇上打工了?”
“都钻到钱眼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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