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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卫说:「改朝换代是好的。总好过你在那暗无天日的牢里,无人闻问,直到满身脓疮,同我一样。你皮肤娇嫩,经受不起。」
神州自靖天十五年始,已三年未雨,遍地蝗灾、飢民。傅卫典当周身珠翠,沿途卖艺,所得虽薄,终不至于饿死凤翔。
国破后,杭州朝新立,素闻凤之文名,新朝隆昌帝有意立他为宰相。二人遂舟渡至杭州。新朝国库不丰,朝臣俸禄微薄,傅卫便每日揹凤翔入早朝、午朝,与新帝相商反攻神京一事。皇太极剿灭流寇后,亦有意进军苏杭。新朝朝不保夕。
而后隆昌帝被戮。清军欲虏新朝旧臣们回京。凤翔命傅卫作他腿脚,二人假意投诚,日后再另作他想。
凤翔说:「阿卫,你跟着我这么来回辛苦,已届十载,加上过去我们离散的那些时日,都不只十载。从前我说,你若是个首揆,我便作次辅;可你曾是花国状元,我却甚么都还不是呢。」
傅卫这几日里曾想过,偷偷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投水自尽算了。他觉得上吊模样不得体,又容易被发现,加之以凤翔仍未有个着落,便罢了此想。他早知旧朝气数已尽;况隆昌帝不得人心,新朝亦气日无多;而今被女真人统治,又是个不体面、不光彩的事,还得被剃头。
凤翔同他说话时,覆着他的手,望着他的眼,那是情真意切;傅卫知道,凤翔还需自己充当他的腿脚,便应允了。
他们重入神京之日,草薰风暖摇征轡。来到紫禁城外,征人们一一下马,鱼贯入宫,请赏的请赏,领罪的领罪。傅卫本以为,他们这些奔赴新朝、拒不投降的乱臣贼子,定然会被投入狱中;殊不知,这些金戈铁马的日子,对皇太极而言损伤极重;在见到后金入关,满清初立之后,他便含笑而亡,坐化于金鑾殿的龙椅之上。
初承大统而御极的顺治帝,是一名极为宽厚的人。帝对大汉文化心嚮往之,于是大赦天下,敕令所有旧朝文臣回朝辅政,又许以高官厚禄;于是隐居的出山、身陷囹圄的也出狱了。
傅卫还记得,从前他在嫣翠楼里,有好些兄弟,国破那时,有的相约上吊,有的一起喝了牵机,死状蜷曲。如今,大人物再一次投入名利场里,蜗角相争,世态大抵与旧朝无异,只不过旧时的小人物们全死了。或许他们本就不重要。史书上,总不会留有他们活过的痕跡。傅卫如此心想。
凤翔作为前朝阁臣,文学出眾,腹中亦有好些济世之策,极受帝的看重。
陛下将欒亲王的格格乌雅那拉氏下嫁给他,年方十九,温柔聪慧,知书达礼,又为凤翔抬旗。由此,陛下便可不违祖制地将凤翔拔擢为三品大员,又封了太师,日后出行便有轿夫;由于他腿脚不便,上朝时竟被恩赐太师椅,这些都是凤翔料想不到的。他为前朝鞠躬尽瘁,直至下狱,都未曾蒙过如此恩宠。
奔波十年,傅卫算是有了依靠,也不算枉费的。凤翔与他虽无夫妻之实,却有些夫妻之名,也算天下闻名的。早从初时,言官弹劾他,便写了好些「虚凰假凤」的文章,到了心学家、散文大家的手笔里,便成「乱民虏掠,凤囊篋都尽,独卫沿途唱曲,以膳凤氏……」还有的人写了小说,说他「一条索子一头系在梁上,一头缚了此物,高高掛起,一隻手拿了剃刀,狠命一下,齐根去了」如此才得一直好顏色,始终清丽娇媚,就是作女子装扮,都无人认出。
即使腹背受敌、内外交迫,可凤翔未曾撵过他走。哪怕汉臣与满臣不合,分作两派,言官要疏劾他,首先便拿此事开刀,凤翔也说:「他们爱咋说便咋说,不过就这劳什子破官,不做也罢。阿卫,随他们花开花落,只要你在我眼里,我就看不到他们。」只是傅卫总不知道,这般安稳的日子能过多久。
之前国破,凤翔在神京的妻与子早在他入詔狱时遭放,听说皆死在塞外。今时,乌雅那拉氏既持家,又能生育,很快为凤家添了火种。大清方立,各种典籍制度亟需确立。凤翔如今虽方满四十,却名满天下,又是三朝遗老;帝若推行各种制度,只要凤翔发话,便无人能阻;言官若要疏劾他,帝就重用他,凤遂无人可摧,确有神宗朝时,张氏那万夫莫开之势了。
朝上忙碌,即使难得燕居,亦只得是每旬的休沐日时。娃儿未脱强褓,妻子仍在养胎,上下都需凤翔格外细心照拂,生怕下人有误,害了母子二人。凤翔作为当朝太师,偶而得进上书房为皇子们侍讲。他性格风趣,皇子们是喜欢的,于是象徵性地入上书房,反变得经常了。
这年,傅卫亦四十了。照得铜镜,原以为是蒙了尘,故拿帕子拂拭;可明镜愈发透彻,他愈晓得,自己的顏色是一日不好过一日,更有几点如星的花发,露在鬓边。从前凤翔喜爱他,不过因着他一点朱唇,鬓若乌云;可乌雅氏之姿,难道不比他这暮年的男子要强得多?
乌雅那拉氏对他很是优待,三餐茶饭不缺,还差遣书僮、小廝、婢女照料,又特地自宫里延请太医,为他治病。一合院落里,生活倒还愜意,只是凤翔不常与他说话,就略显寂寞。
乌雅氏也曾与他一同绣鸳鸯,一块儿吃宫里送来的三合酥;可是凤翔从下人那里风闻此事,性子好如他,也难得发了雷霆;于是乌雅那拉氏不敢来了,傅卫便犹如幽居一般,虽被视作凤家的人,到底与合欢美满的一家子人是隔阂的。
凤翔也算老来得子了,很是高兴,要娃娃认傅卫作乾爹,傅卫却不允。他陪着娃娃抓周,当时乌雅氏的胭脂忘了收,娃娃抓了胭脂。傅卫一看,心里后怕,随即将那胭脂夺来,引得娃娃去抓了别的。他说:「吾辈贱人,实在不好作少爷的乾爹。若我这般人,少爷都能认乾爹;只怕其他人,能认了他作乾孙子。」凤翔也未曾强留。反说:「到底是你周全,总顾及我,倒不顾及你自身了。」
岁除时分,凤翔与妻子吃过年夜饭后,乌雅氏请夫君到澹泊苑里,怕酒菜虽排设好,直到凉了,傅卫都还没动筷。凤翔允了。到澹泊苑里,小廝已搀扶他到位,便想在外头掌着,凤翔让他们早去歇息,若要回家过年的,今晚可以归家了。
进了门后,只见傅卫一身青衫,好似以前他们还在国子监里唸书时的模样。夜阑时分,秉烛对坐,当真是相对如梦寐,与从前无异。傅卫那温文儒雅的玉面,在烛火映照下,彷彿未曾受到岁月的褪减。还是那明媚的笑,还是那对温柔的眼。
凤翔一见他模样十分可喜,便笑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傅卫扶他落座,说道:「我们虽处同屋簷下,究竟四十几天,没好好说过贴己话了。」这一别,将近两个月。
见傅卫数算着日子,平日里恐是极难熬的,凤翔心里也不好过。便说:「日后朝廷诸事了却,你我便可共赴江海,扁舟馀生。」可他的妻、他的子又当如何?许是习惯了他那些甜言蜜语,傅卫既没问,也没敢问。
傅卫说道:「那股釵子,你还留着么?」凤翔答道:「留着,只是收在妻子的妆奩里,虽陛下恩允我不必薙发,上朝究竟还得冠帽,不好髻着。」傅卫知是推辞,倒也说:「使得,那陈年破簪,怎衬得上你的冠服。」就为他玉觴里添酒。
两人饮过一杯,凤翔忽说:「阿卫,你的琵琶还在吗?」傅卫道:「音色已有些喑哑,不比从前。」凤翔说:「明日里,我就让人买一把新的,要上好的。毕竟你是我凤家的人。以后都入祀的。」又说:「此情此景,我总料想,你像从前我们在嫣翠楼里復相见般,你为我弹唱,你唱的阳春白雪,而我是眾宾客中那唯一知音的伯牙。」
傅卫听了,悲极反转为笑,于是自蒙尘的箱奩中,抱起那把旧琵琶。他曾倚赖着这把东西,得了不少赏钱,得以赡养自己、赡养凤翔。说起来,那风尘僕僕、途中满是盗寇流贼,朝不保夕的日子虽苦,比起现如今,反是有滋有味得多了。
他便抱着琵琶,坐在桃花心木雕花凳子上,翘着脚,唱道:
桃溪不作从容住。秋藉绝来无续处。当时相候赤栏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
许是他年华已老,歌嗓不復往昔、许是那琵琶跑了调,不再动听。凤翔听罢,蹙了眉,说:「不唱了,过来一併吃酒。綹们还有好些话没说,今日里若没醉,谁都不许睡。」傅卫说:「从前你在嫣翠楼里,是千杯不倒的。」凤翔说:「若我醉倒了,是否翌日上朝,好些个御史还要弹劾我,说我狎妓饮酒,夜不归户,有碍朝政?」说到这里,两人都笑了。
两人酒并三旬。一杯:一愿郎君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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