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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这么麻烦的……”任明卿的声音虚脱,显然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这种时候犯什么犟。”庄墨看他痛得唇色发白,穿上外套去外面开车。他现在相信青蟹不能多吃了,看任明卿在副驾驶上缩成一团,悔不该当初。
穆以素在车上打了个电话,任明卿到医院直接进了急症室,又是验血又是b超,还做了个胃镜,最后检查出来是严重的慢性胃炎和胃溃疡。医生说他这个病是饿出来的,庄墨听了特别不是滋味。任明卿之所以会暴食,是因为他的胃部知觉很钝感。他不知道自己吃饱了,也特别容易混淆胃部不适和饥饿,这两种体感很相似,所以他才会吃个不停。庄墨又很想把他养好、养精细,什么有营养的都给他喂,虚不受补,反而加重了病情。
当晚任明卿发起了高烧,家里还没睡上一晚,直接进了手术室。庄墨也没有心思再去跟穆以素讨论什么人格分裂的事,回家整理了些洗漱用品,过来陪床。
任明卿病来如山倒。
他先天身体素质就很差,幼年时期又饱受虐待,留下了很多后遗症。庄墨第一次给他擦身的时候看到他身上的伤疤,心里非常难过。贫穷、饥饿、家暴,这些他都没有经历过,此先难以想象。可是当那些伤痕就裸露在他眼前的时候,这种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再没有比这伤痕累累的身体更让庄墨意识到自己的幸运和任明卿的不幸,他的幸运变成了责任感与保护欲,发誓以后不论如何不能再让任明卿过苦日子。
除了胃炎以外,任明卿的心肺功能明显地弱于常人,有轻微的心律不齐;免疫系统也很差,只是去验血处转了一圈回来就染上了流感;他的腿生来就残疾,要常年忍受膝关节的疼痛;这也导致他有脊椎变形,伏案工作还加重了病情,最近几年因此得上了偏头痛。总之一番检查下来,浑身上下就没有什么好地方,全是病。
庄墨等在手术室外,前所未有的焦虑,穆以素看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刻都停不下来。
“你不用太自责,他身体底子确实不大好。”
“我就不该让他去写《浩荡纪》……对,都是《浩荡纪》的缘故。”烟灰落在裤腿上,庄墨的声音很轻,却充满了怨恨,“……不,不止是《浩荡纪》,写作总有一天要把他耗死的。”
任明卿再怎么养,气色都不好,他一直隐隐不安。前天他还右眼皮子跳。那时候他忙着开站,打算搬完家带任明卿去调理。但现在他进了手术室。
“你不是医生,这种事情谁也想不到的。吃一堑长一智,等他出院,我推荐个营养师给你。”
穆以素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庄墨眼里突然掉下来一串泪珠。
这个一向来冷静又精明的王八蛋,竟然哭了。
“我不想他再写了。”
庄墨比医生更清楚任明卿为什么会生病。过去的经历是一部分,写作更是导致他身体变差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庄墨是编辑,他非常清楚写作这门行当会对作者本身产生多么大的折磨。
在很多人的认知里,作者是非常轻松的职业,只是坐在那里打打字而已,然而事情根本就不是这样。
因为长期的伏案码字,大部分作者的腰椎会出问题,会得上肩周炎,手腕肌腱因为使用过度而发炎。而且这个工作不是水水就能过去的,大部分工作认真做、不认真做都能做完,但写书不是这样,再不认真也都要一个字一个字绞尽脑汁、打在文档里,所以作者常说作品是心血,那是真的呕心沥血。
更加重要的是,写作,特别是长篇创作,对人的精神是一种摧残和折磨。
你一个故事刚开篇的时候,无论多么新鲜有趣、多么雄心万丈,写到中后期,激情慢慢消退以后,总会出现各式各样的问题。哪怕是玄原这种再自负的人,他都有为故事愁肠百结的时候:写不下去了,人物失去了魅力,老梗重复不再吸引人,不知道情节如何推进,强写又有点尬……卡文时不时都在发生,那种身体已经被掏空可结局还遥遥无期的感觉,是会打垮意志最坚强的人的。
而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又是单打独斗,不能说我写不下去了,我辞职让别人干,不可能。就你一个人,从头到尾只能指望你自己,这种寂寞和无助根本不是常人体会得到的。
作者不单单承受着文本上的压力,还像普通人一样,承受各方面的压力:我这个东西写出来,读者到底认不认可;有没有商业价值,能不能养活我自己;以及我这本写完何去何从……
作者这个行当非常残酷,它不是一个稳定职业,不从千军万马中杀到s级出人头地,就很快会被淘汰。哪怕你现在能赚到钱,过个三五年你敢说你还符合新读者的口味吗?更何况赚到钱的作者,永远是作者中的极少数。这跟娱乐圈一样,是个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行当。
庄墨就没见过几个身心健康的作者。所有功成名就的作者,他们背后付出的代价都惨痛到常人难以想象,谭思就是非常严重的过敏体质。
包括任明卿。他写《新房客》的时候日夜颠倒,精神状态很差;写《浩荡纪》的时候看似物质条件优渥,其实每天他们通话,庄墨都可以听出他的痛苦。
《浩荡纪》唯二两个读者,都是大人物,不是每天都来找他看文,他写出来没有读者捧场叫好,不但孤独,而且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写得怎么样。作者是从读者评价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的,任明卿始终没有读者,无法反观自己,这就导致他对自己极度没有信心。
后来任明卿又担心京宇融资的事,每天都在赶进度。此时接近大结局,他写一千字要删五百字,写到后来就跟庄墨哭着说自己不行。
医生说他这次胃病会犯得这么厉害,跟他前段时间的焦虑有很大的关系,器质性病变他一直都有,神经紊乱才是罪魁祸首。其实身体早就撑不下去了,只是靠着意志力没有倒下,所以一旦完结才病来如山倒,一如洪水冲毁千疮百孔的大坝。
庄墨等在手术室外看着那展亮起的红灯,觉得这是一种警告——任明卿不能再走这条路。
穆以素眯起了眼睛:“我没听错吧?他不是你的作者吗?”
庄墨泪痕尚挂在脸上,但他已经镇定下来了,表情果断又决绝:“我仔细考虑了一下,他写书没有必要。家里不缺钱,我就希望他每天开开心心的,不要为了几百字的剧情在电脑前苦苦挣扎一天,写出来还被人说这不好那不好。我又不是养不起他。”
穆以素一直轻佻又带点嘲讽的微笑消失了,他甚至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赶紧摇了摇庄墨:“等一下,我好像没搞清楚你们的关系……他是你老婆?”
庄墨没有说话,眼神费解,好像不明白穆以素为什么要这么问。
“沈从心,你一直跟我说他是你的作者。可就因为这一点点小事,你就不让他写文了。他真的只是你的作者吗?”穆以素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庄墨今晚那么古怪,看穿真相的他甚至有点洋洋得意,“我说,你是不是喜欢人家?”
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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