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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
“给你看好的东西。”
“什么东西?”
“这个。”说着,从袖子里用心地拿出一枝美丽的花簪来给我看。
“好齐整!”
“……”
“买的么?”
藤野姑娘摇她的头。
“要来的么?”
“母亲给的。”低声的说,又抽咽了两次。
“给富太郎(新家的长男)欺侮了么?”
“他们两人。”
我想说些什么去安慰她,但是没有话可说,只是沉默着望着她的脸,藤野姑娘忽然说道,“这个给你罢?”一手弄着花簪,却又说道,“因为你是个男人……”便装作将花簪隐藏背后的模样,在为眼泪所湿的脸上现出美丽的笑容,随即“帖达帖达”地跑进门里去了。我在幼小的心里想象藤野姑娘被两个表兄弟所欺侮,所以哭了,大约母亲给她花簪去宽慰她的,不知怎的觉得那富太郎的扁平的长脸很可恶,怀着一种奇妙的心情回到家里了。
不知不觉的四个月已经过去,七月底便是第一学期的考试,成绩发表出来是丰吉第一,我第二,藤野姑娘第三,以后就是暑假了。我还记得富太郎到各处宣扬,说藤野姑娘因为输给丰吉了,说是气愤不过,终于哭了。
到了暑假,大家连安放书和石板的地方都忘记了,每天都往山阴的水塘里去游泳。我也时常同去,但大抵独自先回家,在父亲的作场--店堂的板台上,趴在竹屑和刨花的中间,流着汗温读本,或是习字;或者毫无目的的站在檐下的阴影里,等候藤野姑娘的影子的出现。
这其间,重大的事件发生了。
八月整月的暑假里,这是在中旬还是下旬呢,都记不得了,只是一个非常炎热的日子,空中并无一片云,烤在顶上的太阳正如烈火一般,也没有一点微风,一切树木都仿佛垂死的挂着叶子。在人家前面的狭隘的沟里,从臭泥里涌出无数浑浊的水泡,浮在并不流动的污水上面;太阳晒着大路上的石子都热得烫脚,蒸发出来的泥土的热气使人恶心而且几乎昏眩。
村的后面是广阔的草原,草原尽处是几十亩的青田,这都是近江屋的产业。灌溉这田的约二丈宽的一条小河,贯通草原中间奔流过去,河岸边有近江屋的一所水碓小屋,终年在那里捣米。
在草原上春天长着紫花地丁,秋天有桔梗和女郎花。四时都有各样的花草,我们平日常去游玩,但在那时原上一面盛开着茅草花,在水碓小屋的周围开得尤为繁茂。小屋里边有直径丈余的一个水车。终日回转着,发出涩滞的声音,十二个大木杵毫不间断地捣着米。
这一天,我穿着漂白布的无袖的短衣,也不系腰带,黑裤底下蹑着一双草履,用臂膊拭着额上的汗,站在新家斜对门的一家粗点心店的前面。
忽然在前面一町远近的地方,往水碓小屋去的拐角上,近江屋里的一个名叫金次的少年工人,变了颜色向着这边跑来。
“什么事?”有人拦着问。
“藤野姑娘被水车的轴子卷住,给木杵捣坏了。”他大声嚷着回答。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只觉得仿佛是被强烈的电气所击似的,不禁发了大声叫道“呀”!
在少年的后面,大约相距六丈,那个全身雪白的沾着米糠,满面胡须,骨格雄伟,六尺许高的捣米的男人,胁间挟着什么东西,也是疾风似的向这边跑来。仔细看时,这〔所挟的〕不是藤野姑娘却是什么!
他走到新家的门前,正要进去的时候,先来通报的那个少年,同着正赤着膊还不及穿衣的新家的主人飞奔出来,嚷道,“医生家去。医生家去!”那男子略略停步,随即跑过我的面前,向医生家去了,这几秒钟时,藤野姑娘的异样的姿态很明了地映进了我的眼里。那个男子宛如大鹫抓住黄雀一般的将她挟在胁下,藤野姑娘的美丽的脸颓然地垂在前面,后边是从膝踝以下雪一般白的两只脚,很柔软的挂着。左边的脚上从膝头斜到后跟,是一条约有三分宽的新鲜的血痕!
后面便是以前的少年和新家的主人快步跟着。主人的后面是穿着白地浴衣的藤野姑娘的母亲,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
在火一般热的石子路上赤着两脚……
那紧闭着的嘴,我暗想这与捉迷藏时候向我追来的藤野姑娘很像,--这当然只是在一秒钟的几百分之一的短的时间里罢了。
这是在将近百度的热天,连微风都没有的正午所发生的情状。
我见了那一条的新鲜的血痕,忽然觉得恶心,像要呕吐的样子,眼睛也昏眩了,在那时候还能看见藤野的母亲的面貌,几乎是不可思议了。我昏昏地跟在后边快跑。我家正在医生住宅的这边,相隔两三家,我便奔入,突然地伏在正在工作的父亲的膝上,就此人事不省了。
藤野姑娘便是这样的死了。
还有一件回忆,同是那时候的事情,虽然已经忘记是哪一件在先,但还记得也是夏天太阳赫灼的午后的事。
往离村一里[3]许的k车站的马车,每日两三回,在村端一直往北延长过去的国道上,驾着满被尘土的黑马,踢起灰尘,来回的走着。那一天,我们五六个人,乘着这空马车,到村外三四町水车左近的土桥那里去游玩。同去的都是顽皮的乡下孩子,其中也有人怕那直晒头顶的太阳,拿了大的款冬叶戴在头上,当作凉帽的。
过了土桥,边旁都是小松树的平林;在路旁松树阴下夏草的中间,俯伏的躺着一个身穿污秽的衣服的丐妇,旁边是一个不满一岁的婴儿,沙声叫喊,一面在草里乱爬。
拉马车的定老儿看见了,便止住马车,高声问道:“怎么了?”我们也都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丐妇很困顿似的从草里抬起头来,满面垢泥尘土,被汗流成斑驳的条纹,掀着鼻子,一个很丑的面貌,现出说不出的疲劳和苦痛的颜色。左边眉毛上有一个新鲜的伤痕,一条鲜血沿着面颊转到耳下,又流到胸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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