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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咣——!
现在,他对那些唱歌的女人们微笑。他就坐在支撑着这高大寨子的巨大木柱和阴凉里,脸上随时对人做出很丰富的表情。碾薄的银子像一汪明净的池塘在他面前闪闪发光。这人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我想卓玛肯定记得。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反正觉得她肯定记得。卓玛掐了我一把,说:“傻瓜啊!”
“你快说。”
“人家还服侍过你,这么快就连名字也不记得了?你不会对我也这个样子吧?”
我说不会。她这才把银匠的名字告诉了我。那个家伙叫做曲扎。卓玛只和他见过一面——至少我以为他们只见过一面——就把银匠的名字记得那么清楚,使我敏感的心隐隐作痛。于是,我就看着别的地方不理她了。卓玛走过来,用她饱满的乳房碰我的脑袋,我硬着的颈子便开始发软。她知道我快支持不住了,便放软了声音说:“天哪,吃奶的娃娃还知道嫉妒,叫自己心里不好受啊!”
“我要把那家伙杀了。”
卓玛转身抱住我,把我的脑袋摁在她胸前的深沟里,闷得我都喘不过气来了。她说:“少爷发火了,少爷发火了。少爷不是认真的吧?”
我不喜欢她因为给了我她的身子,就用放肆的口吻跟我说话。我终于从她那刚刚酿成的乳酪一样松软的胸前挣脱出来,涨红了脸,喘着大气说:“我要把他做银子的手在油锅里烫烂。”
卓玛把脸捂住转过身去。
我的傻子脑袋就想,我虽然不会成为一个土司,但我也是当世土司的儿子,将来的土司的兄弟。女人不过是一件唾手可得的东西。我丢开她到处转了一圈。所有人都有他们自己的事情。土司守着到了手却找不到机会下口的三太太。二太太在波斯地毯上一朵浓艳花朵的中央练习打坐。我叫了她一声,可她睁开的眼睛里,只有一片眼白,像佛经里说到的事物本质一样空泛。济嘎活佛在门巴喇嘛面前打开了一只黄皮包袱。家奴的孩子们在田野里游荡,棍子上挑着蛇,口里唱着失传许久却又突然复活的歌谣。自从画眉事件以后,他们对我这个高贵而寂寞的人有点敬而远之。我很寂寞。土司,大少爷,土司太太,他们只要没有打仗,没有节日,没有惩罚下人的机会,也都是十分寂寞的。我突然明白了父亲为什么要不断地制造事端。为了一个小小的反叛的寨子到内地的省政府请愿,引种鸦片,叫自己的士兵接受新式的操练,为一个女人杀掉忠于自己的头人,让僧人像女人们一样互相争宠斗气。明白了这个道理,并不能消除我的寂寞。那些干活的人是不寂寞的。哥哥不在寨子里,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那些人他们有活可干:推磨,挤奶,硝皮,纺线,还可以一边干活一边闲聊。银匠在敲打那些银子,叮咣!叮咣!叮咣!他对我笑笑,又埋头到他的工作里去了,我觉得今天这银匠是可爱的,所以卓玛记住了他的名字并不奇怪。
“曲扎。”我叫了他一声。
作为回答,他用小小的锤子敲出一串好听的音节。这一来,我就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回自己的房里去了,一路用石头敲击楼梯的扶手。卓玛还在屋里,她是看见了我才把脸对着墙壁的。既然她一定要一个傻瓜,一个小男人来哄她,那我就哄吧。我说,银匠其实不错的。
“就是嘛,”她果然把我当成傻子来对付,“我喜欢他是个大人,喜欢你是个娃娃。”
“不喜欢我是贵族,喜欢他是个银匠?”
她有点警惕地看我一眼,说:“是。”那头就娇羞地低下去。
我们就在地毯上许多艳丽的花朵中间爱了一场。她整理好衣衫,叹口气说:“总有一天,主人要把我配一个下人,求求少爷,那时就把我配给银匠吧。”
我心上又是隐隐一痛,但还是点点头答应她了。
这个比我高大许多的姑娘说:“其实,你也做不了这个主,不过有你这份心,也算我没有白服侍一场。”
我说:“我答应了就算数。”
卓玛摸摸我的脑袋,说:“你又不能继承土司的位子。”
天哪,一瞬间,我居然就有了要篡夺权力的想法。但一想到自己不过是一个傻子,那想法就像是泉水上的泡沫一样无声无息地破裂了。你想,一个傻子怎么能做万人之上的土司,做人间的王者呢?天哪,一个傻子怎么也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只能说是女人叫我起了这样的不好的念头。
想想,这一天还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想起来了。那天想对将要发生的事情作点预言的济嘎活佛在经堂里受到了冷遇。他在门巴喇嘛面前把那卷藏书打开。那首正在黄口小儿们口里唱着的歌谣就出现在两个有学问人的眼前。在活佛珍贵的藏书里,那个故事的每一句话后面都有好几个人在不同时期加上的种种注释。这些故事因此变成了可以占卜吉凶的东西。那段歌谣下写着,某年月日,有人唱这谣曲而瘟疫流行经年。又某年月日,这歌谣流行,结果中原王朝倾覆,雪域之地某教派也因失去扶持而衰落。门巴喇嘛摇摇头,揩去一头汗水,说:“这些话,我是不会对土司说的。是祸躲不过。注定的东西说了也没用。你想想,土司是长了能听进忠告的耳朵的人吗?”
活佛说:“天哪,看来土司白白地宠爱你们了。”
门巴喇嘛说:“那你到这里来,我到你庙里去当住持。”
活佛曾想去西藏朝佛,也想上山找一个幽静的山洞闭关修行,但都不能成行。他看到自己一旦走开,一寺人都会生计无着。只有思想深远的活佛知道人不能只靠消化思想来度过时日。他这一次前来,还不是为一寺人的生计着想,为那些人寻找食物来了。坐在金光灿灿的经堂里,和这个喇嘛说着不闲的闲话,他也觉得比在寺里的感觉好得多了。他甚至害怕门巴喇嘛结束这场谈话。他想,不论这个人品行如何,总算是个智慧和自己相当的人物。就为了这小小的一点乐趣,他甚至对这家伙有点谦卑过头了。他听见自己用十分小心的口吻说:“那你看,我怎么对土司说这件事好。”
门巴喇嘛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土司的脾气越来越叫人捉摸不定了。活佛你再请喝一碗茶?”这明显是叫人走路了。
活佛叹了口气说:“那么好吧。我们是在争谁在土司跟前更有面子。但在这件事情上,我想得更多的是黑头藏民,格萨尔的子孙们。好吧,我自己去对土司讲吧,叫他不要弄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就是了。至少,他还不至于要我这颗脑袋吧。”于是,也不喝那碗热茶,就挟起包袱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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