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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四川话朗读毛主席语录非常好听,有调有韵,不太整齐,朗读就前呼后拥,波澜起伏,跟戏班子一样。听久了四川话朗读毛主席语录,人极易生幻觉,半醒半睡的。
从70年代初开始,有好几年,经常有“反标”出现在学校厕所里,在校门口石墙上,有时干脆写在地上,一般都是简单而干脆的“打倒毛主席!”既然打倒,为什么还尊称主席?不能问,因为这是极端反动,不能“扩散”的。公安人员和学校对每一桩反标当大事清查,突然袭击收缴全校学生的书包,查对学生笔迹,直到最后抓走小反革命分子,然后再逼供出隐藏在其身后的老反革命分子。小孩放回,开除学籍,大人就可能十几年回不了家。每次都兴师动众,满街谈论。
公共厕所里,相互对骂娘之痛快,这城市或许是全国第一,少儿写“反标”犯罪,也几乎占全国之首。“反革命”三个字,是最危险的罪恶,最吓人的灾祸,乱涂一笔就跳了进去,轻轻一挥捅大娄子扰得满城风雨,如此诱惑,使好些无知的小手痒痒的,既恐惧又刺激,渴望试一试不能写的那几个字。
上小学时,有一次打扫学校公共厕所,一起打扫的同学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就止不住想乱写一些吓唬别人也吓唬自己的字。我没写成,没把自己和家里人弄成“现行反革命”,是因为我掏铅笔时,看到一幅实在太怪的图画,木炭画的,画得很拙劣,器官不成比例。看得我脸发红,透不过气来。听人说这些都是男孩子,半夜爬进女厕所干的。
“反标”大部分也是男孩子写的,公安局查人时却不分男女,一视同仁。
我把历史老师给的《人体解剖学》埋在枕头下,不放心,又放进书包里,生怕家里人瞧见。这不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图画,但这次完全不一样:照片上被枪毙的男人,天井里洗澡的男人,他们的器官叫我恐惧厌恶,脏得如同厕所里的画,而这本医学书上的裸体与器官,我却感觉洁净,甚至很美,危险而诱惑。我手按住胸口,全身开始出虚汗。
楼下房里挂钟“当”地响了一下,一点了。我与历史老师约好两点三十分。走江边的路,抄小道爬上位于半山腰的第五人民医院,时间来得及,可慢慢走,我的腿软得几乎迈不动了。我想责问他,给我那么下流的一本书,居心何在,算什么老师?
2
自来水管前,排着长队,没水,水桶都候着,顺路边歪歪扭扭,站着五六个人。
太阳出来得较晚,但在午后突然变毒。屋荫下站着人。我高兴自己出门前抓了顶天晴下雨都用得上的草帽。房檐下的人在抱怨:“再不来水,莫说人要渴死,连桶也要爆开了!”
往野猫溪轮渡方向一直是下坡路。
一个全身脏兮兮的女人,站在废品收购站门前的小石桥上。每次走到这一带,就可能遇见她。小石桥连接两个被溪水隔开的山坳,但溪沟里淌着的都是附近工厂流出的污水,在阳光下闪着深黑红色的油星,有时发出绿蓝的光。这女人真是很脏,身上的衣服遮得也不是地方,据说有三十几了,还是一个女孩子的脸庞,乳房也是一个女孩子样的。她的身体饱满,有着丰腴的大腿和臀部。每隔一两年她的肚子就大起来,春天隆起,夏天挺起,秋天就会蔫下去。谁也不知她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后弄到哪里去了,就像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和来历。她在街上被人吐口水遭人追打,饿了就吃馆子里的剩饭或路上小孩掉在地上的馒头,夜里走到哪就睡在哪。
人们说,她是花痴。
收购站的小石桥栏是她最喜欢待,也是唯一任她待的地方。收购站里的两个老头,一个将旧报纸、塑料鞋子、烂布片、坏胶鞋、碎玻璃、烂铜铝锅,等等,从门口搬进屋;一个记账,拨着算盘,对着一个小窗口递出皱皱的毛角分币。
我有记忆就看见“花痴”了,她的眼睛混浊,十根手指黑乎乎的,身上能搓出泥条。冬天穿一双大大的臭胶靴,夏天光脚,收购站前满地是玻璃片,她的脚毫不在乎。不管见男人或是女人都有可能扒下裤子,但她总是张开嘴笑呵呵,不像所有正常人那么仇恨人,成天开会批斗阶级敌人。
四年前,街道委员会传达“四人帮”被捕。会一开完,老百姓很高兴又一批大人物倒台,又一批整人的人被人整,一户户人提着脸盆、脚盆、烧饭锅、炒菜锅,敲打着出自家门上街游行。锣鼓、铙钹、红绸、二胡、爆竹,噼里啪啦就游上了大街,赤着胳膊光着上身吼着口号。跟着游行队伍的人越来越多,小孩子最多,图个稀奇,但也壮了声势,没人管地大闹一场,冲着石桥广场马路游去。
我也在游行的队伍中,走上中学街的石阶。这个世界到底会出现什么样的大变动,我不太懂,只知道毛主席死了,要悲伤,“四人帮”被抓了,要庆祝,大家都得一个样。正在这时,我看到“花痴”逆着我们走来。秋日白灿灿的光线下,她脸不怎么脏,头发被人剪得像个男孩,但浑身湿漉漉的,可能被人耍弄推到江水里去过,一件破旧的男人制服紧贴她的身体,肚子扁平。她与游行队伍交错而过。
我退出游行队伍,走到路边的电线杆子后面,着迷地看着“花痴”。她走得专心专意,无论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都与她无关。
江水还是黄澄澄的,长江比嘉陵江更脏,看着热,脚浸入,却是凉爽舒服的。我们住在江边的人,对江水有一种特别的依恋。远离江边的人,欢喜只是一股劲,背过身去,就会把江水忘却。我们住在江边的人,和不住在江边的人,一旦走在同一旅程上,那么,我们总是尽可能地和江水靠得近些走。不住在江边的人,嘲笑我们傻劲,老是拾起石片打水漂。他们说,江嘛,看看就是,江很讨厌,过江过水,耽误时间,误事不说,翻船的话,连命也搭上。
但江水就像流在我们的心里,我们生来是江边的人。下坡上坎停息时,总喜欢停下来转过脸去遥望上几眼,看几眼江景,又能爬一大坡石阶。
我上了山腰,喘着气,第五人民医院门诊部的房子在平路尽头。那儿没有历史老师,我到早了。
3
斜对着第五人民医院门诊部大门,我缩在一棵树下,我怕走到门前,不仅仅是担心熟人碰到,生平第一回约会一个异性,我紧张。
他是我的老师,他该准时,很明显时间早过了两点三十分,也未见到他半个人影。我站的地方,能从医院大门经过的人中轻易辨认出他。我揭下草帽,当扇子不停地摇动,其实我不热,只是烦躁。他一向说话算话,没有水过我,起码在这之前,他没有过,一定是他明白自己做的丑事——用那么一本诲淫的书,公然引诱一个处女,现在不好意思了,被我逮住了。
我得等下去。
急诊病人,被临时做的滑竿抬进去,后面跟着焦急的病人家属。“买热糍粑,黄豆粉裹的又香又甜的热糍粑!”门口的大路上背着竹篓拎着口袋的附近农民在叫卖。
如果他能如约和我去爬山,站在山巅上,听着阵阵松涛声,俯瞰眼前这条中国最大的河流。在山巅看起来,它就如一条柔情蜜意的布带,绕着对岸城中心那个半岛,在朝天门码头与支流嘉陵江汇合,宽宽绰绰继续朝另一个城市流去。行驶的船,使河流摇动出波澜。因为距离遥远,听不清楚船的汽笛声。一股股山风,拂动我的衣服和头发。
我感觉到,这个情景里其实只需我一人,就我一人就行了。
夕光披了满树满地,卖糍粑的人仍在路上来来回回走,叫卖着。我饿了,肚子开始抗议地叫唤,下班的人络绎不绝地从身前经过。我莫非记错了地点,或是听错了?为什么他这样让我等呢?而我竟然能够在这个充满苏打水味的地方,等了整整一下午,我要告诉他:你心里怎么想的,我已经明白了,你不好意思说的话,让我来向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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