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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萨宝一听此言,双目精光大射。马兹达是祆教正神之名;三善三恶云云,皆是教中习语——贺知章是怎么知道的?
要知道,祆教教义繁复,在长安始终未能大兴。朝廷官员多以“胡天”“胡神”代称,从无兴趣深入了解。大萨宝从波斯来长安二十余年,知音难觅,一直深以为憾。贺知章这一番话,可是第一次有大唐最高级的官员认真引用本教经义。
贺知章见火候差不多到了,肃容一拜,满怀深情道:“今日长安有事,正需要尊者与我靖安司行个方便,一并躬燃纯火,荡涤宵小啊。”
一听到“躬燃纯火”四字,大萨宝眼眶几乎都湿润起来。祆教以火为尊,这四个字真真打中了心思。老人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放开拐杖,双手拢作火焰形状横在胸前,向贺知章深施一礼。
“祆众,愿为贺监前驱!”
朱雀大街是一条宽阔恢宏的南北通衢大道,整个长安城的南北轴心。路面中央微微拱起,两侧有深沟,东西宽约一百五十步。路面覆着一层厚厚的浐河沙,有如一条青白色大江,将长安外郭城区分成长安、万年两县。道路两侧种着高大挺拔的槐树与榆树,每隔一百步还有一对东西对立的石雕,气势宏大庄严。
这是天子御道,老百姓只能沿指定的九个路口横穿,不能越线,也不许快跑。闻染踏上这条路之后,只能站在队列里,缓缓向前移动。好在那两个追来的浮浪少年也不敢在御道造次,只能远远在人群里跟着。
闻染一路有惊无险地走到对面路口,长长舒了一口气。安仁坊里的贵人极多,府邸可以向街直接开门,不必通过坊门。所以从坊墙扫过去,一溜有十几座大的雕楣朱门。王家小姐的府邸大门就在右起第三家,门下有四棵榆树,立有两尊忠义石兽与十二根大戟,好认得很。
王家小姐的父亲是朝廷大员,到了她那里,自己应该就安全了。
闻染念及于此,快步上前。当她快接近王府朱门时,那大门忽然嘎啦嘎啦朝两侧打开,从里面驶出一辆奇特的车子。
这车子的拉乘不是马不是牛,而是两峰白骆驼,车厢左右都是云木低栏,没有顶檐,一眼望去似是拖着一张罗汉床。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正扶在前栏,向前张望。她头顶用银绳挽了个高髻,身披翻领碧色长衣,足蹬红云靴,看上去飒爽英武。
闻染站在石兽旁喊道:“王家姐姐!”那女子探下身子来,笑道:“哟,这不是闻染吗?你身上好香啊,隔着十里都能闻见。我订制的降神芸香带了吗?”
闻染正要解释,王家小姐一挥手:“来,上车再说吧。”
闻染提起襦裙角纵身跳上车。车栏里摆着一张厚厚的茵毯,一排亮漆食盒里盛着各色点心,角上还搁着个小巧的六角熏香炉,一个侍女正小心地侍弄着这些器具——俨然一副踏青野游的架势。
王家小姐叫王韫秀,她玉指一挑,炫耀道:“你来得巧,正好我新得了这一部奚车,正准备出去逛逛。这可是草原来的新鲜玩意,全长安城就这一辆,别人家可没有——来,披上这件胡袍,不然坐起来就没气氛了。”
闻染本来要说自己的事,可王韫秀显然对她的事情不感兴趣,只是滔滔不绝地说着这车子的妙处。闻染知道这位闺秀性子骄蛮,颇好胡风,不敢搅她的雅兴,只得接过胡袍披上,耐着性子等她说完。
说话间,奚车出了王府,转向南侧,沿着安仁、光福、靖善几坊一路趟下去。那两个浮浪恶少看见她登上王家的奚车,不敢上前,又不能走开,只得远远缀在后头。好在骆驼行走不快,他们步行倒也跟得上。
奚车一过靖善坊,周围行人就少了很多。长安南城不似北城繁盛,民居寺观不甚密集,显出几分荒僻气象。车子行至一处路口时,车夫忽然把骆驼停住。王韫秀不满地问怎么回事,车夫说将作监的人在修路,让我们绕行。
前方确实立起了一块写着“外作”的柳木牌,远处几个袒露半臂的民夫脸蒙白巾,正用木耙刮着沙土。王韫秀冷笑:“区区将作监的奴婢,也敢拦本姑娘的车?给我闯过去!”
闻染正琢磨着何时开口,忽然耳边响起一阵沉闷的轰隆声。她转过头,瞳孔在一瞬间骤然紧缩。这里地势很低,在路口右侧的高坡上,一辆满载石料的无马大柴车正飞驰而下,遥遥对着坡下的奚车撞过来。
柴车分量极重,从坡上冲下来就像一只失去控制的疯狂巨兽,车轮轰隆,势不可当。闻染发出尖叫,车夫急忙驭动骆驼,可仓促间哪里来得及。柴车挟着极猛极重的风雷之势,狠狠地撞在了奚车侧面。
一连串木料开裂的巨响传来,奚车被生生撞碎顶翻,整个车体倒扣在地上,顷刻间就被石块掩埋。
这个意外惊动了附近街铺里的武侯,他们纷纷赶过来查看。那几个将作监的民夫忽然直起腰来,从沙土堆里掏出短刀,朝武侯们扑去。这些人筹谋已久,下手狠辣,那些武侯几乎一瞬间就被全数斩杀。一个恰好走过的卖果妇人转身要跑,一个民夫掷出一刀,正中她后心,也倒在了血泊中。
这些民夫料理完武侯,聚拢到碎烂不堪的奚车旁边。奚车二轮朝天,把乘客全扣在了底下。幸亏这车是低栏深底,像盒子一样罩住了她们,而不是直接压下去。车夫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被压在两峰骆驼下,筋骨断折,眼见活不成了。
民夫们把车子侧边的木板踹开,拖出里面的三名乘客,发现那个侍女穿着的女子已经丧命,其他两个人只是骤受冲击晕倒。一个民夫摘下脸上的白巾,露出曹破延的严肃面孔。
“哪个是王忠嗣的女儿?”他问。其他几个人都摇摇头,表示分辨不出来。这两个昏迷不醒的女子都穿着胡袍。曹破延抬起头,瞧了一眼远处慢慢聚集起来的路人,一挥手:
“没时间了,砍下她们的手臂和头,都带回去,慢慢分辨。”
曹破延抬起刀来,正要剁下去,却被旁边一个叫麻格儿的狼卫给拦住了。麻格儿是个粗豪大个儿,比曹破延还高:“右杀贵人交代了,要捉活的。王忠嗣杀了他的儿子,他必须亲眼看着仇人的亲眷死去。”
曹破延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私人恩怨!带着两个活人,这是多大的累赘!搁哪儿去?”
麻格儿回答:“右杀贵人说有一处备用宅子,可以……”
“那也要占据多余的人力和时间!狼卫效忠的是大汗,不是右杀的一己私利!”曹破延手腕用力,奋力砍去,不防麻格儿也抽出刀来,当啷一声架住。
曹破延大怒,这个麻格儿是他选拔进狼卫的,现在居然敢违抗命令!他正要出言训斥,却看到周围一圈狼卫的眼神有些古怪。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顶发已经被削去,严格来说,现在的身份比草原上的牧奴还低。
这些狼卫现在跟随他,是因为右杀贵人有过吩咐。如果他和右杀贵人的命令发生冲突,狼卫绝不会顾及同袍之情,因为右杀代表的是大汗。
曹破延一心希望对大汗尽忠,讽刺的是,阻止他的却正是其他狼卫对大汗无可置疑的忠诚。
对峙没有持续多久,曹破延长长吐出一口气,把刀放下。麻格儿如释重负,他太了解这位老长官,真要发起威来,在场的谁也拦不住。
“延州的货快到了,这是最重要的事,我必须亲自去接应。人质你们自己送去吧。”曹破延转身离开,头也不回。
麻格儿也不敢麻烦他,连忙吩咐其他人把闻染和王韫秀拖上一辆事先准备好的四面挂帐的大车,迅速离开路口。
在更远处,两个浮浪少年呆傻在原地,面对着半条街的鲜血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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