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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麦其土司说,他什么地方也不去,他老了,要死了。他说,本以为就要平平淡淡死去了,想不到却赶上了这样一个好时候。他说,一个土司,一个高贵的人,就是要热热闹闹地死去才有意思。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只是,我的傻瓜儿子当不成土司了。”
“我是最后一个麦其土司!”他冲着我大声喊道。
父亲的声音把母亲引来了。她是脸上带着笑容进来的。她扑上来,把我的头抱在她怀里摇晃着,在我耳边说:“想不到还能看到我的亲生儿子。”
她的泪水还是流出来了,落在我耳朵上,落在我颈子里。她坚定地表示,要跟土司死在一起。
这天晚上,解放军没有发动进攻。父亲说,解放军打仗不分白天晚上,他们从不休息。父亲说:“这些红色汉人不错,肯定知道我们父子相见了。”
于是,就把两个白色汉人军官也请来喝酒。
土司夸他们是勇敢的男子汉。两个勇敢的人也很不错。主张趁共军休战的时机,把女人和不想再打仗的人送出去。父亲说,人一出去,他们的机枪就扫过来了。我们便继续吃酒。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远处,红色汉人燃起了大堆篝火,火苗在夜色里像他们的旗帜一样鲜明地招展。我出去望那些篝火时,尔依出现在我面前。从他脸上的神情就知道,老行刑人已经死了。但他没有提老行刑人的事,而问我索郎泽郎回没回来。我告诉他回来的是死了的,胸口上有个大洞的索郎泽郎。
他带着羞怯的神情小声说:“我猜到了。”他还说,“行刑人没有用处了,我也要死了。”
然后,就像一个鬼魂突然从我身边消失了。
半夜里,月亮升起来。一个军官用刺刀挑着一面白旗,踏着月光向红色汉人的阵地走去。他一出去,对面的机枪就响了,他一头栽在地上。机枪一停,他又站起来,举着白旗向前走去,机枪再次咯咯咯咯地叫起来,打得他周围尘土飞场。对方看见他手里的白旗,不再开枪了。下半夜,他回来了。解放军同意,官寨里不愿抵抗的人都可以出去,不会受到机关枪的封锁。
这个勇敢的人感慨说,对方是仁义之师,同时,他又感叹,可惜他们和这些人有不同的主义。
最先出去的,是一些白色汉人士兵,他们把双手举得高高的,往对方阵地去了。土司手下怕死的人们却向西,向着还没有汉人到达的地方去了。麦其土司要我离开,我看了看母亲,她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既然她都不愿离开,我也不能离开。大家都知道,对留在官寨里的人来说,这是活在世上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大家又开始喝酒。这是春天正在到来的晚上。湿漉漉的风把空气里的硝烟味道都刮跑了。从官寨的地下仓库里,一种略带点腐败味的甘甜冉冉升起,在似睡似醒的人们身边缭绕。汉人军官不知这是什么味道,掀动着鼻翼贪婪地呼吸。麦其家的人都知道,这是仓库里的麦子、白银和鸦片混合的味道。在这叫人十分舒服的如梦如幻的气味里,我睡着了。
这一晚上剩下的时间,我一直都在做梦,零零碎碎,但却把我一生经历过的事情都梦见了。当太阳晃着眼睛时,我醒来了,发现自己睡在小时候住的那个房间里,就睡在小时候睡的那张床上。就是在这里,那个下雪的早晨,我第一次把手伸进了一个叫桑吉卓玛的侍女怀里。就是在这里,那个下雪的早晨,画眉鸟在窗子外面声声叫唤,一个侍女的身体唤醒了沉睡在傻子脑袋里那一点点智慧。我的记忆就从那个早晨,就从这个屋子,从这张床上开始了。那年我十三岁,我的生命是从十三岁那年开始的,现在,我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了。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天哪,我的额头上也有好多皱纹了。要是母亲像多年前那个早晨一样坐在这房间里,我就要问问她,她的傻瓜儿子有多少岁了。三十,四十?还是五十岁了?好多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我走到窗前,外面,大雾正渐渐散去,鸟鸣声清脆悦耳,好像时间从来就没有流动,生命还停留在好多好多年前。
我听到了画眉的叫声,还听到了百灵和绿嘴小山雀的叫声。
突然,鸟群从树丛里,从草地上惊飞起来。它们在天空里盘旋一阵,尖叫着不想落到地面上来。最后,却一抖翅膀飞到远处去了。四野里一片安静,但人人都感到危险已经逼近了。高大的官寨里,人们提着枪奔跑起来。占据了每一个可以开枪的窗口。
只有土司太太没有紧张地跑动,她吩咐下人在小泥炉里烧好茶,打好一个又一个烟泡。她用牛奶洗了脸,喷了一身香水,穿上一件水红色的缎袍,在烟榻上躺下来。她说:“儿子啊,坐一会儿吧,不要像傻子一样站着了。”
我坐下,握着枪的手给汗水打湿了。
她说:“让我好好看看你,我跟你父亲已经告过别了。”
我就傻乎乎地坐在那里叫她看着。小泥炉上的煮着的茶嘟嘟地开了。土司太太说:“儿子,你知道我的身世吧。”
我说我知道。
她叹了口气,说:“在今天要死去的人里面,我这一辈子是最值得的。”她说自己先是一个汉人,现在,已经变成一个藏人了。闻闻自己身上,从头到脚,散发的都是藏人的味道了。当然,她感到最满意的还是从一个下等人变成了上等人。她叫我弯下腰,把嘴巴凑在我耳朵边上说:“我还从一个下贱的女人变成了土司太太,变成了一个正经女人。”
母亲吐露了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她做过妓女。她一说这个,我就想到了镇子上画得花花绿绿的大房子,听到了留声机吱吱嘎嘎歌唱的声音,闻到了烤肉和煮豆子的热烘烘的味道。土司太太身上却没有这样的味道。她叫人在茶壶里烫酒,用温酒吞下了几个鸦片烟泡。她又叫人温第二杯酒,在这空当里,她又叫我弯下腰,吻了吻我的额头,悄声说:“这一下,我生的儿子是不是傻子我都不用操心了。”
她又吞下了几个泡子,侧身在花团锦簇的矮榻上躺下,自言自语说:“以前,想吃鸦片却担心钱,在麦其,从来没有为这个操心过,我值得了。”然后,就合上眼睛睡过去了。侍女把我推到了门外。我还想回头看看,这时,一阵尖啸声打破了早晨的宁静,破空而来。
对方攻了几天,又把怕死的人都放出去了,也算是仁至义尽,这回,他们不再客气,不叫士兵顶着枪弹往上攻了。我本来想刀对刀,枪对枪和他们干上一仗,却赶上人家不耐烦了,要用炮轰了。
第一颗炮弹落在官寨前的广场上,轰隆一声,炸出了一个巨大的土坑。行刑柱也炸得粉碎,飞到田野里去了。又一发炮弹落在了官寨背后。打了这两炮,对方又停了一会。麦其土司挥手叫我跟他在一起,我跑了过去,等着新的炮弹落下来,但这颗炮弹老是没有落下来,使我有机会告诉父亲,母亲吃了酒和大烟泡。
父亲说:“傻子啊,你母亲自己死了。”麦其土司没有流泪,只是很难看地笑了一下,声音有些嘶哑地说:“好吧,她不用害怕灰尘把衣服弄脏了。”
这时,我才知道母亲是自杀了。
白色汉人军官扔了枪,坐在地上,我以为他害怕了。他说,没有意思了,人家用的是炮,第三炮就要准准地落在我们头上了。大多数人还是紧紧地把枪握在手里。天上又响起了炮弹呼啸的声音,这次,不是一发,而是一群炮弹尖啸着向麦其土司的官寨飞来。炮弹落下来,官寨在爆炸声里摇晃。爆炸声响成一片,火光、烟雾、尘埃升起来,遮去了眼前的一切。我没有想到,人在死之前,会看不到这个世界。但我们确确实实在死去之前就看不到这个世界了。在炮弹猛烈的爆炸声里,麦其土司官寨这座巨大的石头建筑终于倒塌了,我们跟着整个官寨落下去了。下降的过程非常美妙,给人的感觉倒好像是飞起来了。
49.尘埃落定
我想,麦其家的傻瓜儿子已经升天了,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明亮的星星挂在眼前。是沉重的身躯叫我知道自己还活着。我从碎石堆里站起来,扬起的尘土把自己给呛住了。
我在废墟上弯着腰,大声咳嗽。
咳嗽声传开去,消失在野地里了。过去,在这里,不管你发出什么声音,都要被官寨高大的墙壁挡住,发出回声。但这回,声音一出口,便消失了。我侧耳倾听,没有一点声音,开炮的人看来都开走了。麦其一家,还有那些不肯投降的人都给埋在废墟里了。他们都睡在炮火造成的坟墓里,无声无息。
我在星光下开始行走,向着西边我来的方向,走出去没有多久,我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起身时,一支冷冰冰的枪筒顶在了脑门上。我听见自己喊了一声:“砰!”我喊出了一声枪响,便眼前一黑,又一次死去了。
天亮时,我醒了过来。麦其土司的三太太央宗正守在我身边哭泣,她见我睁开眼睛,便哭着说:“土司和太太都死了。”这时,新一天的太阳正红彤彤地从东方升起来。
她也和我一样,从碎石堆里爬出来,却摸到解放军的宿营地里了。
红色汉人得到两个麦其土司家的人,十分开心。他们给我们打针吃药,叫他们里边的红色藏人跟我们谈话。他们对着麦其官寨狠狠开炮,却又殷勤地对待我们。红色藏人对我们说啊说啊,但我什么都不想说。想不到这个红色藏人最后说,按照政策,只要我依靠人民政府,还可以继承麦其土司位子。
说到这里,我突然开口了。我说:“你们红色汉人不是要消灭土司吗?”
他笑了,说:“在没有消灭以前,你可以继续当嘛。”这个红色藏人说了好多话,其中有我懂得的,也有不懂得的。其实,所有这些话归结起来就是一句:在将来,哪怕只当过一天土司,跟没有当过土司的人也是不一样的。我问他是不是这个意思。
他咧嘴一笑,说:“你总算明白了。”
队伍又要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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