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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把他接走,卫斯曼。”
“你在开玩笑吧?”
“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他正想解释,只见汉娜从左侧另一头的房间走出来。的确,她已不似昔日貌美如花,因为经历了太多不愉快,抽烟抽得凶,而酗酒恐怕也是原因之一。然而他还是意外地涌上一股激动情绪,尤其是看到她喉咙的一处瘀青。在这种情形下,她似乎仍想说几句欢迎的话,却始终没有机会开口。
“你怎么忽然间关心起孩子来了?”卫斯曼问道。
“因为奥格斯受的苦够多了,他需要一个安定的家。”
“你以为你这怪胎有能力提供吗?你除了盯着计算机,什么时候做过其他事情?”
“我改变了。”他觉得可悲,因为他也怀疑自己是否真有任何改变。
眼看卫斯曼移动庞大身躯、带着郁积的怒气走上前来,鲍德不由打了个寒噤。万一这疯子发起疯来,他绝对无力抵抗,这是再清楚不过了。打一开始,这根本就是个疯狂的想法。但说来奇怪,卫斯曼没有发作、没有大吵大闹,只是阴阴一笑说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什么意思?”
“时候也差不多了,不是吗,汉娜?大忙人先生终于展现出一点责任感,太好了!”卫斯曼边说边夸张地鼓掌。事后回想起来,这是最让鲍德感到震惊的:他们竟如此轻易便放手让孩子离开。
也许奥格斯对他们而言只是负担。真相难以断定。汉娜朝鲍德瞄了几眼,看不出眼神中的含义,而且她双手发抖、紧咬着牙,却几乎没问什么问题。她本该不断追问他、向他提出千百个要求与警告,并担心孩子的作息被打乱才对,不料她只说:
“你真的要这么做吗?你应付得来吗?”
“我是认真的。”他说。接着他们进到奥格斯的房间。鲍德已经一年多没见到他,很羞愧自己竟忍心抛弃这样一个小男孩。他是那么秀气可爱,一头浓密鬈发搭配细瘦身躯和一双严肃的蓝眼睛,格外引人注目。他的两眼直盯着一幅巨大的帆船拼图,身体姿态似乎在大喊着“别吵我”。鲍德慢慢走向他,就像在接近一头无法预料的未知生物。
没想到他到底还是成功地让孩子牵着他的手,随他走进走廊。他永远忘不了这一刻。奥格斯在想什么?他觉得当下是什么状况?他既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看母亲,对于他们频频挥手道别当然更是视若无睹。他只是跟着鲍德走进电梯,就这么简单。
奥格斯患有自闭症,也很可能智力不足,不过医师还没有针对后者作出明确诊断,而且远远看去,任谁都可能觉得他天资聪颖。他精致的脸庞散发出一种庄严超然的神情,至少也像在表达他认为周遭的一切不值一哂。但若是细看,便会发现他有种深不可测的眼神。他至今尚未开口说过一句话。
这一点,他完全不符合所有医生在他两岁时作的预测。当时,医生都说奥格斯很可能是属于极少数没有学习障碍的自闭儿,只要给予密集的行为治疗,前景相当看好。不料事情的发展丝毫不如预期,鲍德既不知道对孩子的那些治疗照护与辅导,甚至对孩子学校教育后来的进展也一无所知,因为他逃到美国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以前的他真傻。但现在他要偿还这笔债,要来照顾儿子。首先他调出儿子的病历记录,并打电话给各个专科医师与教育专家。一件事立刻真相大白:一直以来他寄去的钱都没有用在奥格斯身上,而是一点一滴都花在其他方面,十有八九是被卫斯曼拿去挥霍和还赌债了。他们似乎任由孩子自生自灭,日复一日地重复他的强迫行为,说不定还更糟——这也是鲍德回国的原因。
曾有一位心理医师来电,对奥格斯的手脚、胸部与肩膀上布满不明瘀伤表达关切。据汉娜说,那是因为儿子突然发作,前后剧烈晃动才受的伤。第二天鲍德便亲眼目睹了一次,吓得手足无措。但他心想,这无法解释那么大面积又深浅不一的瘀痕。
他怀疑是家暴,便向一位家医科医师和一位与他有私交的退役警员求助。尽管他们无法证实他的忧虑是否为真,他却愈来愈气愤,着手准备寄发一连串正式信函并提出种种报告,忙到几乎把儿子都抛到脑后了。鲍德发觉要忘记他很容易。鲍德在索茨霍巴根的家里替儿子准备了一个房间。大部分时候,奥格斯都坐在这个房间的地板上玩一些超高难度的拼图,把数以百计的小图片拼接起来,最后再全部打散,从头再来。
起初鲍德会盯着他看得入迷,就像在欣赏伟大的艺术家工作,有时候还会突然幻想儿子可能随时抬起双眼,说出一句成熟的话。但奥格斯一个字也没蹦出来过。就算拼图拼到一半,他抬起头来,目光也是直穿过他父亲,望向俯临大海与海面上粼粼波光的窗子,到最后鲍德也只得任由他去。他几乎不带儿子出门,就连屋外的院子也不去。
依法而言,他并没有监护权,在想出办法解决之前,他不想冒任何风险。所以,买菜、煮饭、打扫,都由帮佣萝蒂·拉丝珂负责。鲍德对于这类事情一窍不通。他很多事情都不在行,只熟悉计算机与算法,因此也就更沉迷其中了。夜里,还是和在加州时一样睡不好。
眼看官司诉讼与风暴迫在眉睫,他每晚都会喝掉一瓶红酒,通常是阿玛罗尼,虽然能暂时得到舒缓,长期下去恐怕也没什么作用。他开始觉得状况愈来愈糟,并不时幻想自己化成一缕烟消失不见,或是离开这里到一个荒凉偏僻、不宜居住的地方去。没想到十一月的某个星期六,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晚上很冷,风又很大,他和奥格斯走在索德马尔姆区的环城大道上,冻得半死。
他们到法拉·沙丽芙位于辛肯路的家里吃饭。奥格斯早该上床睡觉了,但那顿饭吃到很晚,鲍德倾吐了太多心事。沙丽芙对人就是有这种魔力。鲍德是在伦敦皇家学院念信息科学时认识她的,如今沙丽芙是瑞典国内极少数水平与他不相上下的人之一,而且也是极少数能大致理解他想法的人之一。能遇到一个有共鸣的人,让他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也觉得她很有魅力,但经过多次尝试,却始终打动不了她。鲍德一向不太擅长追求异性。不料这回他们的道别拥抱差点就变成吻别,可以说是往前跨了一大步。和奥格斯经过辛肯斯达姆运动中心时,他还在回味那一刻。也许下次应该请个钟点保姆,然后说不定……谁知道呢?一段距离外有条狗在吠,接着有个女人的声音冲着狗大喊,听不出她是怒是喜。他望向霍恩斯路口——那里可以拦出租车,也可以搭地铁到斯鲁森。感觉好像会下雨。到达路口时红灯亮起,马路对面站了一个四十来岁、神情疲惫不堪的男人,看着有些眼熟。
就在这一刻,鲍德牵起了奥格斯的手,他只是想让儿子乖乖待在人行道上,但立刻就感觉到奥格斯的手紧绷起来,仿佛对什么东西起了强烈反应。他的眼神专注而清澈,就好像一直以来蒙住眼睛的薄纱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掀开来。此时奥格斯不再凝视自己内在的复杂心思,反而像是看穿那个路口格外深远而重大的一面。因此绿灯亮了,鲍德也不予理会,只是让儿子站在原地凝神注视眼前景象。不知为何他竟满心激动,连自己都觉得奇怪。那不过就是一个眼神,何况还不是特别开朗或欢欣的那种。但这眼神扰动了他一部分沉睡已久的记忆,让他隐隐约约想起什么。好久好久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希望。
第二章十一月二十日
麦可·布隆维斯特只睡了几个小时,因为熬夜看伊丽莎白·乔治[1]的推理小说。这么做其实并不明智。当天早上稍晚,赛纳传播的报业权威欧佛·雷文将要为《千禧年》杂志主持一个策略研讨会,布隆维斯特确实应该好好休息备战。
但他无意保持理智。好不容易才勉强自己起床,用优瑞咖啡机煮了一杯浓得不寻常的卡布奇诺。这台机器是不久前快递送到家里来的,里面还附了一张纸条:“依你说的,反正我也不会用。”如今它矗立在厨房里,像座美好时光的纪念碑。他与赠送者已完全断了联系。
最近他几乎提不起劲来工作,到了周末甚至考虑找点新鲜事来做。对布隆维斯特这种人来说,这可是相当极端的念头。《千禧年》一直是他的最爱、他的生命,他人生中最精彩、最戏剧化的事件也多半和杂志社有关。但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或许连对《千禧年》的爱也不例外。再说,现在开一家专作调查报道的杂志社,时机也不对。凡是怀有远大抱负的出版业者无不面临失血过多的紧要关头,他不得不反省自己对《千禧年》抱持的愿景,站在更高的层面上看或许是美好而真实的,却不见得有助于杂志社的存活。他啜饮着咖啡走进客厅,看着窗外的骑士湾水域。外头正风雨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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