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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良骥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逢春说:“只是我得找她去领最好的鞋油。”
骆良骥说:“你想要就去领。不要怕,有我。我会付她钱。”
骆良骥的话,温暖宜人,轻柔体贴,每一个字,逢春都无法抵挡。多少日子以来她心底里那三尺冰冻的寒冷,一点点被融化,一点点的,逢春心里已经有水汪汪荡漾的柔情蜜意。
逢春终于站起来,因蹲久了,逢春猛一站立,一阵眩晕,骆良骥及时扶住了逢春,他伸出一只手,在逢春身后的腰间扶了一把,逢春装作那手并不存在,却瞒不住自己要惊心动魄。
逢春走到蜜姐跟前,找蜜姐要那盒巴西棕榈油,那是蜜姐擦鞋店唯一一盒正宗进口养护鞋油,专供少数重要顾客——那都是水塔街地面上的街办领导片警协警工商税务城管。他们是擦鞋店顶天的大人物,其他人休想。
蜜姐假装不懂,说:“什么?”
逢春说:“那么好的皮鞋很需要保养一下。”
蜜姐说:“对不起,你说需要就需要吗?!”蜜姐借题发挥,她愠怒地朝逢春喷了一口烟雾,说:“你今天状态很迷糊,已经为一双鞋花费太长时间了!十块钱我已经没什么赚头了!尽快让他走!”
逢春叫道:“蜜姐!”
蜜姐的香烟停顿在嘴唇间,双手抱肩,问:“怎么哪?”
逢春说:“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赶顾客?你怎么知道做完人家不加钱?”
蜜姐说:“你有能耐你先让他加钱!他拍出二十块钱我立马拍出那盒巴西棕榈油。”
蜜姐说着说着眼睛就睁圆了越过逢春看前面。骆良骥的司机从逢春身后过来,手里居然拿着一张百元钞票,说:“我们老板说不需要找钱。”蜜姐顿时笑嘻嘻没有话说了。
逢春闪电般回瞥一下骆良骥,泪就已经涌了上来,她低下眼睛使劲往下吞咽。逢春拿过鞋油,返回骆良骥跟前,蹲下,不吭不哈,全神贯注地,涂油,抛光。一双手像春天的燕子,欢快灵巧地上下翻飞。逢春的倔劲上来了。她一不做二不休,用手指指骆良骥袜子上面的污迹,骆良骥问:“脱掉?”逢春肯定地一点头,把站在门口的司机招来,连她都不敢相信自己会吩咐司机:“快去买双新袜子回来。”又追一句:“出门一拐都是卖袜子的。”
骆良骥紧跟着对司机说:“听见了?赶紧照办。”
司机跑出跑进很快就买来了一双新袜子。骆良骥忽然有点羞涩,他背过身子,脱掉自己的脏袜子,掏出口袋里的餐巾纸包好了,要司机到外面找一垃圾桶扔掉。骆良骥穿好新袜子,逢春给他穿上皮鞋并扣好鞋带,放好裤管,一双脚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这情形忽然又把蜜姐擦鞋店远远推开与隔绝,一个空间里只有两个人,两个人前一刻都是陌生人,后一刻却同时都有感觉他们正如人家日常的夫妇一般,女人正给要出门的男人收拾。也不说什么,就是有一种你知我知,从心里头贯通到指尖,到处都是暖融融。奇怪的是这两个人,并非无家无口的单身男女,是连孩子都读书了,才忽然邂逅在一个擦鞋店里,被唤醒早该有却没有的感觉。这感觉,逢春好想说给骆良骥听,骆良骥也好想说给逢春听。待要说,蜜姐擦鞋店又回来了。二人都明白他们没有互相倾诉的可能性,只能憋着。二人都知道皮鞋擦好了,骆良骥该离开了,才相见又分离,仓促得心里生生难受。两人都躲闪,都不看对方,都把动作放得无限慢,但也挽回不了事物本身的规律:一个顾客的皮鞋擦好了。他该离店了。
蜜姐猎手一般,有耐心而又眼睛犀利,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俩。
逢春把骆良骥的一双脚摆好,端详了端详,终于开了口,仿佛是自言自语,道:“这样子才好了。”
逢春一开口,发现自己还有勇气说话,没有流泪也没有失态,她如释重负,一鼓作气说:“拜拜。欢迎下次光临。”这是蜜姐擦鞋店的例行送客词,擦鞋女人人都要说的。
骆良骥顿时手足无措,摆摆双脚,踩踩地面,拿手撸撸头发,有一瞬间似乎要崩溃。到底他也不是毛头小子,还是竭力稳住了自己。拿出皮夹子,从里头取出一张百元钞票,递给逢春。
逢春说:“给老板。”
骆良骥说:“老板的给过了。这是给你的。”
逢春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又冒出了一阵恼。噢,他真以为她是擦鞋女啊?他可真喜欢炫耀自己有钱啊!他到底姓甚名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今天就是与她冤家路窄啊!噢,原来今天眼皮直跳就是应在这里啊,真是活见鬼啊!
逢春不接骆良骥的钞票。就那样站着,去脱自己的手套。医用橡胶手套时间戴长了,手又发热出汗,紧紧吸附在皮肤上不易脱,逢春就用力乱扯,扯着扯着就一句一句用力说话,她说:“知道你有钱!你就像个有钱人!不用这么显摆!本人不收小费!”
骆良骥连忙说:“哪里是小费?哪里是小费?是我们刚才说好的擦出一朵花来就是一百嘛。”
我们?!逢春心口一记钝痛,泪就要往外涌,她拼命地忍。
蜜姐适时过来了。她大大方方一把接过钞票,大大方方对骆良骥说:“真是非常感谢这位先生!把您这双皮鞋打理养护出来,说实话是真的不容易,我这员工的确付出了太多辛苦。本店当然收小费。做服务生意哪里有不收小费的道理?不收小费对顾客都是不尊重的。给小费是绅士风度嘛,她不懂这个,生怕顾客太破费了,又不会说话,还请先生多包涵。她得脱手套洗手,也不方便,这钱我就先替她收下了。”
骆良骥五心烦乱地对蜜姐频频点头。
逢春在一旁已经把手套扯破了,脱下来了,卷起来丢进了垃圾篓,一双年轻的手被闷得潮湿苍白,青筋毕现,在她手背上画了水墨一般,却也有一种惹人怜惜的好看。骆良骥一瞟一瞟的。逢春只是自己在胡乱搓手。
蜜姐见状就不罢休了。她得把火苗熄灭在萌芽状态。逢春绝对不能在她这里出事!蜜姐话里有话地说:“这位先生你放心,回头就算她真不好意思收这钱,我也有办法,绝对不会让你的人情落空。她儿子最喜欢吃麦当劳,我带小孩子去吃几顿就好了。我当兵出身,当兵人就是豪爽,有什么说什么,我要说小兄弟你够爽的,我祝你好人有好报,生意成功,再祝你回家旅途顺利。再次感谢!拜拜了!”
蜜姐说到“她的儿子”还顺手在逢春身上比划了一下她儿子的高矮,这是强调逢春为人妻母的身份,一石二鸟。如果说逢春骆良骥一时忘乎所以的话,现实生活就是粉碎任何空想的铜墙铁壁。果然骆良骥沉不住气了。他哪里料到开一个擦鞋店小铺子的女人这般老练厉害,眼睛似火眼金睛,说话是绵里藏针,骆良骥远不是蜜姐对手,一时刻尴尬、狼狈、羞愧、歉意、难为情,种种颜色都从面上过了一回,搞得脸红脖子粗,只好别无选择地回应一个“拜拜”就去了。
逢春同时掉头就冲进里屋。里屋与店铺只挂一张蜡染印花帘子相隔,平时工人们不可以随便进去,只有开饭时间可以躲进来吃盒工作餐。里屋是做饭的地方,连厨房都谈不上,就是一块狭窄的地方堆满了锅盆碗盏,又黑又暗,蜜姐的婆婆下楼做饭才开灯的,一架楼梯从洗碗池上腾空架起来,也狭窄得仅容一个身体上下。逢春一掀帘子跑了进来,眼睛一黑,撞上楼梯,也就一屁股坐在了楼梯口,摘下口罩,捂住自己的嘴巴,委屈难受,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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