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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虚弱地“哞”了一声,好像听到那个人把心放到了肚子里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四下一看,我卧在母亲身下的血水里,我与母亲连接的最后一根纽带——衣胞的另一头还在母亲身上。
“这驴日的,看啥看?不是我助你们母子一臂之力的话,你早去牛阎王那里报道了。”安兽医看到我想站起来,大声呵斥着:“别动,等我给你剪了脐带再起来。”
福旺听到我的叫声后对安兽医说:“看看哇,我家真是人丁兴旺,我老婆要生了,我家的母牛也生了。我保证这刚出生的牛犊跟我儿子一样是个带把儿的。”说着话,他来到我们母子身边,搬开我湿淋淋的身子,朝我的私处看去……“安兽医,是个公的公的……”福旺兴奋地喊道。我被他吓着了,我躲在母亲脚下,怯生生地朝他望去,福旺那时才30多岁,剃着光头,眼睛像铃铛一样又圆又大,敞着的怀里露出了瘦骨崚峋的身体,肋肢在他身上支楞成一个个竖条纹,这竖条纹随着他的呼吸起伏收缩着。就在这时,他老婆花兰一阵阵高亢的妈呀老子的呼喊过后,一声婴儿清亮的呱呱声横空出世,花兰也生了。福旺听到婴儿哭声后,忙不迭地朝房里跑,一边跑一边问:“许大夫,生了个啥?带把的没?”
“带把儿的!”
安兽医听到这一问一答,拍拍我母亲说:“你呀,真给福旺长了脸。”我母亲不知听懂没有,用尾巴扫了下安兽医,我看看安兽医,朝他“哞”了一声,安兽医听后,俯下身跟我对视了好一会儿,说:“你这牛犊有点意思,我记住你了。”我朝他眨巴一下眼睛,示意他我也记住他了。
几个月前,村主任润恒召集村民,让大家对移民搬迁做表决。他给每人发一张纸,同意的打对号,不同意的写叉号。村里年纪最大的拴柱第一个写了对号,他的理由是年纪大了,必须得到有医院和商店的地方居住。香娥也在别人的教唆下打了对号,安兽医凑到她耳边吼道:“你和三后生住到楼房里,靠啥生活呀?你俩打不动工了,单凭低保和高龄补贴,在县城是生活不了的……就是白让你住楼房,那物业费、取暖费你也交不起……”
福旺是最后一个在纸条上打了叉号的人,润恒拿过来看看,团在手心里揉了。
雨还在下着,听着三轮车突突突的声音,我知道福旺割草半途而废了。我索性席地而卧,闭上眼打起了盹儿。
天刚的儿子永平是第一批离开铺子村到城里打工的人,距现在已经好些年了。从他开始,铺子村陆续出去了好多人。他们拖儿带女出去,离开时哭哭啼啼,屋里的东西一点也不舍得丢,说是在城里待不下去还要回来。可他们出去以后,好像就把铺子村给忘了,过年过节回来,穿着打扮、说话的语气,一个个与出去前盼若俩人,就像到外面镀了层金似的,回来一下光鲜耀眼了。他们回来除了看看老人,祭拜一下先人,就是把屋里值钱的东西变卖一下,有的干脆把房子也卖了,说在城里买下了楼房。
听说,永平的儿女都在城里有了工作,买了楼房,也都结婚成家了。永平有一年带着儿女回来上坟,还来看过福旺,福旺对他们的话半信半疑,他咋也不相信永平在城里有了房子、车子。他把自己的质疑跟花兰说,花兰骂他老顽固,于是福旺跑到我这里跟我絮叨。
“老黄,你说他们真的在城里买了楼房?看看哇,一个个烧燎的,还把老房子也卖了,万一在城里待不下去,哪可咋办?回来住到野地去?”听了福旺这话,我也真为他们难过和担心。但听进城的人们说,城里用工的地方太多了,他们出去的太晚了,早出去几年的话,说不定现在正式工作也有了。
我的窝,跟我一样有些年头了。经过福旺几次改造,它几乎能住人了。房顶的灯泡,雪白的墙壁,水泥和沙子砌成的食槽,盖了瓦的屋顶,冬天挂的棉门帘等等,让我在铺子村的同类中过上了“小康生活”。虽然它历经四十年的狂风、大雨和暴雪,但至今都完好无损地护佑着我,它护佑了我四十年,从来没有让我遭受过风吹日晒雨淋。
铺子村的老人,死的死、到幸福院的到幸福院。我的老主人曹梨梨走的比较急、也比较早。那天夜里她在睡梦中走了,福旺不甘心,打电话找来救护车,送到省城医院后,医生一检查,心跳早停了。
香娥,铺子村“老女归宗”的老姑娘,现在只能爬着走路了。当年,她为了她兄弟们有口热饭吃,一辈子没有再嫁。我经常想,她百年以后,跟谁合葬?她们四个兄妹中,如今只剩下她和三后生。美凤也走了,丢下80多岁的拴柱一人生活。拴柱想去县城的扶贫楼里住。可我听说,他也病了,病的还不轻。不知道能不能抗过去。改桃老娘娘走得也早,一双大脚害了她一辈子啊。不知在那边,她还用不用在大冬天出去筛燎炭……
我呢,自从上次被二小的媳妇用扫把打过以后,腰疼得越来越厉害,我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尿血了。我知道,我是来日无多了。
对了,那个乡干部王坚强,大概快退休了吧?还经常跟着驻村工作队和乡村振兴局的人后面人模狗样到贫困户、低保户家送点米面和温暖,可他害死的翠莲一家四口,这个在铺子村上点岁数的人都耳熟能详的真实事件,却再也无人提起……
粉花的官越当越大,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少。倒是建阳,经常带着她的儿子回村看望福旺夫妻,也顺道给天刚买点吃的。
三闺女昨天来找福旺了,说天刚越老越糊涂,非要重修他家的坟园,还要早早为他俩和莲云揎个葬。福旺说:“他想折腾就让他折腾去,你不要管他。反正将来你是跟玉拴葬在一起的。”三闺女听福旺这一说,才不像刚进门那么激动了。我见福旺对她也不像过去那么热情,不由想起好些年前他俩在麦子地里的事。福旺咋这么健忘呢,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那时,他俩真年轻,像渠沿上的杨柳依依。
我还听说,果果二婚后生的姑娘,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这下,九泉之下的许大夫也算了了心愿。
我是条不会说人话的老牛,但在这个时刻,听着刷刷的雨声,看着我眼前来回飞舞的蚊蝇,我特别想跟人说说话。而且,最近一段时间内,那个藏在我身体里的人,闹腾的特别厉害。他时不时跑出来对我抱怨一顿,嫌我不管他的事,说什么:“如果我到不了该去的地方,你这张牛皮就白披了。你应该帮我找到那批银元,铺子村就这么巴掌大的一片地方,你成天游魂似的转,我说的三面环山的地方,你到底发现没发现啊。”
我能把自己发现郭逢春老宅的异样告诉他吗?郭逢春苦了多半辈子,眼看八十多岁了还硬撑着,他如果不是为那笔银元找主人,早就……听他这样絮絮叨叨个没完,我索性闭上眼睛装睡。到了我这把年纪,我真想一觉睡过去再不醒来。牛生的一世繁华,我都经历过,可真这样的话,我身体里的那个人,可能灵魂永远得不到解脱,到不了他想到的地方了。
那么,我还得苟延残喘下去?
我的故事说给谁听呢?想跟建阳说,建阳暑假回去还不到一个月,再说,她儿子小宝上高中了,她这个护犊的单亲妈妈,唯恐小宝有个闪失,下次回来,只能是寒假了。看来,我想再见她一面难了。凤丽和林梅儿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我这里,她娘俩自从林梅高考以后,跟三后生的闺女绿叶整天爬在电脑前看省内、省外的大学,看哪所学校好,跟她俩填报志愿的学校有没有一比。锁柱一天开着个面壳子出去卖东西,他好像现在才找到了为人夫、为人父的感觉,下雨天也不舍得休息休息。而福旺跟花兰他俩好像自己都有说不完的话,哪有功夫听我说呢,那么,就让这铺子村的雨和风来听我的故事吧,我知道这风和雨跟人一样,也长着耳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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