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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湙拄着下巴,裹在身上的孝布有些薄,好在下摆够长,他扯了全往后背心窝处堆着,指望着能抵一波渐已秋凉的夜。
小小人儿窝在漏风滴雨的柴房草木堆里,纵使两顿没跟上好食供应,也不损其身上那股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富贵气,唇红齿白眼神晶亮,就是面对一丛悲泣抹泪的陌生人,也没似一般幼孩那样哭闹嘶叫。
他安静的过分,也沉着的叫人怜惜。
接手他的人以为他被变故惊惶,小小年纪受不住吓傻了。
押送他们这一波犯官家眷的差役态度不甚好,挂在腰上的朴刀已经来回敲了好几个不老实的犯官子,只巡到凌家这一边的时候收了刀柄,好赖给了前太师家眷些体面,凌湙眼神追着衙差脚步,待其走近后,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大哥,附近有乞儿么?”
他一开口,惊的不止照顾了他一路的凌家罪眷,还有押囚的几个差大人,几双眼睛齐齐瞅向他,写了一脸这孩子竟然会说话的讶异。
别讲,态度和语气还挺有礼貌。
可惜那差大哥想是对此趟差不满,脸色就一直没晴过,对人爱搭不理,说话也跟石头子一样硬,半点耐心皆无,“滚,哪来的乞儿敢到爷的近前来讨打?”
换做一般孩童兴许就缩了,胆小的甚至能被他这横眉怒瞪人的样子吓哭,但凌湙没有,他巴掌大的小脸埋在胳膊肘里,只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将想要表达的意思说清,“我见这来来往往的官道上有不少马车,内中女眷甚多,您把我端着摆路边上,约莫一刻钟都用不上,就能讨来不少银钱,差大哥,天渐阴冷,就我这副小身板子,不置两身御寒之物,想是到不了西边苦寒之地,我都还没活几个年头,可不想就这么白白死了,多可怜啊!”
他说的情真意切,末了一声长叹,小小人儿的稚嫩脸上端出一副老成样,与人有商有量的样子别提多逗了,那差大哥心情本不好,结果听完了凌湙掰着指头给他说的话,愣生生给惹的失笑出声,杵着朴刀居高临下,“你这孩子倒是能屈能伸,那沿路的乞儿命贱身卑如猪狗,你富贵窝里生出来的少爷,大概体会不来那种被人视为草芥的目光,但凡有些节气和自尊的少爷,宁愿饿死也不讨食,你说这话可曾问过家中亲眷?你回头瞧瞧她们脸上的颜色。”
凌湙不用瞧,他远离那些人独坐草木堆里,就是不想搭理人,哪怕路上要被迫接受她们的肩扛手驮,凌湙也不想给她们露一个好脸。
五天的蒙汗药,早把他给惹毛了。
他与她们陌路相逢,更严格点讲,有仇。
都道读书人家的孩子字没学全,但不食嗟来之食的教诲大约从娘胎里开始就被灌输,有宁死不讨食的风骨撑着,多少年的流放之旅,是真没有跪着乞怜的。
凌太师之孙,纵是年纪小小,也不能破规辱文,因此,他话落地时,就有凌家犯妇欲上前制止,本就不好的脸上更添苍楚。
如果可以,她们是愿意死的,家中男丁皆无,她们活着也遭罪,死是最干净的解脱,然而她们不能选,御坐上的皇帝需要用她们的活人气显示宽容仁善。
凌家犯妇,一个都不许死,自戕一个屠一族,这些女人身后都牵着父兄母族,为了他们也只能咬了牙的活着。
“大哥就说行不行吧?”凌湙边说,边用眼神示意着外面的天色,是一个眼神都没给靠近的妇人留。
他们趁雨没下之前进的驿站,一群犯卒男一堆女一堆的关押在驿站的柴房里,眼见雨停后天也暗了,路肯定是赶不成了,凌湙隔着篱笆墙都能听见前院的人喧马啼,这才有了以身讨钱的想法。
当然,也顺便看看能不能撞见个把脸熟的人。
衙差大哥见这小人儿说的一脸正经,又兼之连日赶路的阴霾,好奇心思加上找乐子的想法,杵着朴刀木柄连头都没转的招呼了一人,“季二,来,给这小子端到前院驿门边上去,哦,给他把头上草拔了,免得叫贵人以为这是个买卖。”
自古文武相冲,这差大人能保证罪眷的命,可不负责保护罪眷们的自尊,凌太师朝前再威风,其孙要去乞讨,他焉有阻拦的道理?
成全就是他最大的善意,朴刀往胸前一抱,看好戏。
凌湙在那个季二到跟前之前就将头上的草拨了,雨落时他拱在草木堆里睡了一觉,想来头上的草就是那时蹭上的,他人小腿短,三步也蹈不上别人一步,故此被人一路揪来揪去的也习惯了,端字是从前亲近之人搬他时的小意温柔,他一时没改过口来,落在衙差大哥嘴里就成了嘲讽,到季二拎着他后脖颈子上的衣服出了柴房门时,那种落差才真正在他心里咂摸出味来。
也是,他一个罪臣余孽,很配不上再用这个“端”字了。
“罪臣余孽”四个字叫凌湙又心梗了下,眼角余光对上前来试图阻止他出去的女人,冷漠又愤恨。
他半个字都不想与她们招呼,非常顺从的就被季二给拎出了柴房。
到底不是真正的凌家骨肉,那妇人把样子做了,尽了一个阻止不及的无助模样,缩头耷肩的又退回了原位,至于其他凌家女眷,漠不关心的垂着头,只最里面的一个白发老太太目露焦急,可惜自身难保,力所不怠。
凌湙知道自己可能误恨了她们,可任谁被灌了几日的蒙汗药,晕晕乎乎被带离熟悉的家,熟悉的人身边,也是会恼火发怒的。
他又不是三岁……是,他现在是个三岁小儿,可他又不是傻子,听得懂人话,理解得了意思,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变故导致了他现在的处境,他作为受害者,理当知道其中的原由,而不是被蒙在鼓里当傻孩子处置了。
那群罪臣家的女眷太小瞧他了。
凌湙被季二拎到了驿站大门边的矮檐下,而发令的衙差大哥则隔着柴房前的栅栏门瞧热闹,抱着朴刀倚着墙角,一脸的等戏来的姿态。
之前雨势湍急,矮檐下也不能幸免的积了水,凌湙一屁股蹲坐下去,身下衣裳立马湿了一片,季二抱着刀闪身离开,一个眼神也没给他留。
这是个闷葫芦的汉子,以发令的衙差大哥为首,算是这一队押囚差役里的二把刀。
驿站门前的红灯笼被雨打灭,里面伙计忙着招呼突然增多的客人,一时间也没人注意到这一角多了个孩子,等凌湙将停在院子里的马车都认了一遍,悲催的发现并没有相熟的人家标识,就连来回忙碌的仆从,也没有脸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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