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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悠悠唱着,既婉转,又动听。只是当日,她如是从血海中踏回这世间,她绝望无助,无依无靠。却如今,她有了依靠,有了自个的家了。
曲调声阵阵,如是昆仑玉碎,空灵纯美。又更是浑然大气,响遏行云。却偏偏,这一次,她的曲调之中少了当日的悲,亦少了当日的凉。她终于从血海中走向了这尘世间,就站在这高山之巅,携一人之手,看这脚下这万家灯火,看她周氏这疆土。这疆土之上有成千上万活生生的人,他们是她周氏的臣民,是她周氏赖以依仗的希望。更这疆土之上还有无数的尸骨,有为保家卫国捐躯而亡的英雄壮士,有她的君父母后,她的七兄。他们都被深深地埋入了地底,也同样,深深地埋进了她的心中。
一曲末了,在南宫祁呆怔的注视中,周如水翩然一笑,眉眼弯弯朝他看来,满是善意,声音娇濡,她揶揄开导他道:“十一郎为此曲销魂,也未有甚落了脸面的。遥想当年,三郎不也是中了此计,成了本宫的夫君了么?”
她这一言,实在叫南宫祁不落脸面,南宫祁全是苦笑,泄气般坐回亭中,朝周如水作揖一礼。
一旁,冯樘也是别眼看她。方才南宫祁放歌长啸实是洒脱不羁,然周天骄一曲,实在出乎意料。当日赏花宴,谢六自席上逼她,她只白眼相加,不露半分。遂自南城门后,再无旁人听过她奏乐放歌了。
却如今,眼见她抚琴弦,眼带笑,几追仙姿,凡人难比,冯樘也是颇为震撼。更她眸中那明亮肆意,赤诚善意,更是实在的难得。他半生阅人无数,这般行事纵性豪迈慷慨的女郎,他从未在别处见过。更莫说,王族贵女中谁能如此。
一时间,他才知今日所劝实在唐突,又想新君所命,是叫他来山中见女君安好,非有求贤之意。是他以己心度他人,只想女君再美也不过寻常女君,然三郎之才,如何能堕于高山?却未想,此念是否偏执太过,实是徒来生事。
待想明白,冯樘也是百感交集,忽的便起身,施施然朝周如水敛衽而拜,再又举杯,一饮而尽。见此,王玉溪亦是一笑,神色柔和了许多,朝冯樘举起杯来,饮尽杯中酒。
飘雪在下,温炉煮酒,此一遭,四人都消了心中芥蒂,终于举杯对饮,再无心事。不多时,冯樘醉倒了,南宫祁亦醉倒了,王玉溪低眸一瞧,周如水眼神迷离,颊色绯红,也是醉了。
她艳艳的红唇染着酒色的泽润,正痴痴朝他笑,轻轻朝他喊,声音润的似水,软绵地叫他心疼,嘤嘤在道:“三郎,有难也不同当就好啦!”他听着勾唇,明是饮了许多,眸中却依旧清明,慢慢压下身去,轻触她的唇,只顿了一瞬,便弯身将她抱起,揉着她的发顶,像是安抚幼童一般慢走慢哄,推门入了内室,贴在她耳边道:“睡罢,便是有难,万事有我。”
便就在这时,方才醉倒在案上的南宫祁悠悠自案上抬起脸来,眸光黑亮,凌厉迫人,不但未有半分醉意,更是未有半分伤情。
就见他挑了挑眉,扭头望向真真醉倒在他身侧的冯樘,十分熟捻地自袖中掏出一根细香,燃起后,捂住口鼻便送在冯樘鼻尖,直是过了一会,见那烟气已大半送入冯樘口鼻,这才将那燃剩的细香抛入火堆之中,烂漫一笑,斜斜倚在了凭几之上。
须臾,待再闻得脚步声,他才慢慢抬眼,望向正施施然朝他走来的王玉溪,勾了勾唇,问他道:“长夜将至,三郎仍不改初衷么?”
第201章浮生若梦
“初衷?”夜里又落起了雪,纷纷杂杂,如是鹅毛。王玉溪就站在他面前,高俊超然,如是琼枝玉树,幽深的目光却比之月色更要寒凉。他低低轻咳了两声,望着已是灭了灯的屋室,抬了抬眼皮,淡淡地说道:“人生在世,漂浮若定,谁又还记得,初起时在何处?”
闻言,南宫祁直是静了一瞬,须臾,才慢慢说道:“然也,可不是漂浮若定么?今岁这冬日可比往年里安稳多了,可却是真安稳么?都道是蛮夷被打退了,魏国内溃,群龙无首。咱们朝局初整,也是一片清明。然,新君再有魄力,傅涑再是形若死灰,心如铁石,眼下惩治的这些个官员家族,往深里一探,哪一家不是新贵?因着都是些这十几年来攀起的新贵,这才未有盘根错节,才好搬弄。真是隐在深处的,新君哪里动得?若是动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周国的根基就也损了。”说着,他不羁一笑,睨了一眼风轻云淡的王玉溪,明洞道:“更周人都以为,这些个贪货被傅涑抄了个底朝天,多少金银多少房契都公示在了明面上。却其实,这家家户户,均是有六成钱财自账头上抹了,全都暗地里依着新君的密令充了军需!毕竟这王座可不安稳啊!里头,一穷二白,一盘散沙。更四面里,全是虎视眈眈。”
“这些年先君奢败,将内囊都掏尽了。眼看开春便又有硬仗要打,他缺的便是银子,若不如此生财,只能从民脂民膏上刮弄了。然他向来爱民,往日砍伐百姓树木以供军用,都会留下绢布偿还。如今,又怎会轻伤民利?自他上位,这些个老朽,早该有自知才是。便如旭棻,早先便捐出大半私财,如今更是以战战兢兢之姿为新君马首是瞻,一众儿女家眷不仍是安稳无虞么?”
王玉溪虽身在山林之中,对外头的消息却半点也不闭塞,这话里话外藏着的意思,也是惊人。南宫祁闻之挑眉,便就似笑非笑试探问道:“三郎也以为,开春便有硬仗要打?”
王玉溪不动声色,慢慢道:“周人自是盼着魏国长乱,愈是乱,愈然顾不上血海深仇。然,事事常与愿违。有盼着魏好不了的,便有盼着它早些好的,待得冰雪消融,该来的总都会来。”
“该来的总都会来?”这一句话,忽的就戳中了南宫祁心中的痛楚,日间的那一番话,真真假假含混其中,如今夜深人静,再未有了旁人在侧,他幽幽一叹,望着王玉溪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忽就转了话头,自嘲般地说道:“你当明白,我中了那郑氏的诡计,初时是因那一曲悲歌,再往后,却并非因此了。”
“自然。”王玉溪颔首,淡淡一笑,抬眼看他,笑得慵懒脱尘,抬了抬嘴角道:“你南宫氏耳目遍天下,如此却还被砸落了白牙,确实蹊跷。”
“也未有甚么好蹊跷的,是人便有软肋,便有不设防。我不防那郑氏,全因她垂眸笑时,像极了婉娘。”
“婉七妹?”听及婉娘之名,王玉溪终于了然,睨他一眼,心中通透,古井无波的目光望着南宫祁,可惜道:“婉七妹过世也有两年之久了罢,想来她若仍在,你便是夺,也该将她夺回府中了。”
“然也。”闻言,南宫祁露出了颓唐之色,苦笑一声,幽幽一晒:“可如今我那妻位留着又有何用?当初她愿嫁,我却不娶。我原以为,我与她青梅竹马,来日方长,便是晚些成亲也是妥的,我尚自年少,怎甘早早困于女子裙下?却哪想,她压根等不起!她转头便嫁给方四郎!不过三月,便郁郁而终!彼时我气尚未消,待再回头,便已追不回,悔不起了。便是到如今,这苦痛,这伤怀都隐在心中无可名状!无可执著!唯剩日日摄召魂梦,颠倒情思。”
他今日真见了周如水,到底也有些投缘,不禁就起了柔软心肠,便更是发自内心的有些欣羡,如此再想起婉七妹,就实在是痛心疾首了。
彼时,山上雪茫茫,山下黑漆漆,不远处,老树的枝干虬劲地伸向黑蒙的夜空,南宫祁双目猩红,再谈起婉七妹也是心痛难当,往日有多纨绔,内里便有多痴情。
见他如此,王玉溪神色一动,清冷的声音如是冰凌,清俊如画的眉眼在月光下深邃至极,不由慢慢幽叹:“人世真情,常是恍然而止,忽然而休,全不为心所动。你已知了那尘世温热,再入这高峰绝顶,这刺骨荒凉,自是你心中软肋。”
他这话,叫南宫祁恍然抬眼,十足苦笑问他:“那溪又如何呢?可受得住这刺骨荒凉?”
“刺骨荒凉么?”冷风阵阵,拂动着王玉溪月白的衣裾,雪地上的脚印不多时便被飘雪覆平,南宫祁的声音不轻不重落在他耳中,仿佛钟鸣。
直是静了半晌,他才慢慢盯向鞋面上积聚的堆雪,缓缓闭上眼,极是平静,亦极是漠然地低低回道:“若还有命,才得谈受不受得起。非如此,全是枉然。”说着,他只手握成空拳,抵着色泽浅白的薄唇,微微咳嗽了两声,继续慢悠悠道:“魏公子绍曾在夏国做过三年质子,若无意外,过了这个冬,他便是魏国的主子了。”
“你是道,夏会助魏绍那孬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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