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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他也是有备而来的。
“生意大不大还得看宋老板的意愿,我虽是官身,但你情我愿的事情也不能拿来压人。”卓思衡比他更直接说话,“随宋老板商队去次茶园,着实开了眼界,这样好的茶和园却不能得一御批的封赏,的确可惜。宋老板一直心系此事,言辞之间多有透露,我并非不查。”
“大人若能替我宋家三代完成这一心愿,我定当结草衔环!”宋蕴和起身就拜。
“宋老板不必如此,在谈此事前我还有一事不明,所以想问老板,还望如实相告。”卓思衡低头笑了笑,看对方点头才说道,“你说宋家三代的心愿便是要自家茶园产的岩茶成为贡茶。宋氏在江南三代经商,财名俱收,我虽是北方来此却也是早有耳闻,可为何在这之前,以你家能耐却没法寻到合适的官吏来疏通此事呢?”
宋蕴和心中一惊,不知为何心底想起侄子的叮嘱来,又赶紧压下去,按照自己的说辞答道:“说来惭愧……之前何大人那边我们想走动过,可是大人他……不大愿意同商贾相交。”
“不,这只是你这一代,前面两代人呢?既然此事已成你家几代心疾痼症,怎会没有做过其他努力呢?”
卓思衡说完静静笑着,他声音不大,也不拿威视和严肃的语气压人,舒舒缓缓说出的话却比射出的箭还锐意刚猛直逼要害,他看宋蕴和沉默着,也不逼迫非得交待,选了个合适的时机悠然开口道:“宋老板,不如我来替你说罢。”
“我自宋家茶园离去后又去了咱们瑾州唯一一处贡茶的产地,潮平郡的东姥山。”卓思衡站起身,踱步慢道,“那里的白茶作为贡茶已有数百年历史,享誉我朝。圣上平日里爱喝江州上贡的云雾茶,咱们本州上进的白茶多作赏赐,我也得过两次,确实清汤淡韵,别有风味。不过白茶园却不像它产得茶那样清淡通透了。除去常贡院设在本地的茶官管辖的贡茶园子外,其余整个东姥山到处都是零散的茶园,甚至鱼目混珠山下还有好些,我去一处处看过,各家都对自己的老板讳莫如深,哪有像宋老板这样坦率敢说知无不言的?其实也不怪他们,因为猜也猜得到,一种茶做了贡茶便是抬了身价,行销各地自不必说,其中利润之丰厚宋老板你是经商之人,只会比我清楚。那些大小分散的茶园定然是在郡内州内有本事弄到此地地契的人家所开所种,我想里面有不少宋老板家拜访过的熟人吧?”
宋蕴和满头是汗,只沉默却不敢应声,连点头仿佛都做不到,脖颈往上都是千钧之重。
“不必如此局促,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些人家要么是本地富户乡绅,同官吏的关系自不必说,说不定里面还有曾在任的实权官员手上一些银股;而有些干脆就是官吏私下开设,自行方便。所以,他们为圈好自己的利益和产业独一无二的身价,保证整个瑾州只有一处贡茶园,怎会同意你家请求?”
宋蕴和没想到卓思衡一个六品通判如此敢言!这便是在皇帝身边待过的练过的胆子么?他一个白身,半个字都不敢多说,想到侄子宋端曾说,卓思衡此次摊牌必然会先将难听的话说出来,他已知晓他们一家的软肋,决计不会手软只朝这一处出击,侄子要他务必“抢一步说完该说的话”不给他命中靶心的机会,将主动牢牢握在自己手里,引导谈话到岩窑上去,这才是唯一谋利的突破口。虽然卓思衡的确如侄子所料直捣黄龙,但这话题也太恐怖了,他不敢造次,只得硬着头皮道:“不敢欺瞒大人,也确实是……无法言及个中辛酸。”
“所以我替你说了,说出来也没什么。”卓思衡笑了笑,“而我愿意帮你,是因为我新官上任在此地没有利益纠葛,你们宋家也是看重我这点,你才特意相邀,想给我点好处就此互惠,我说得对么?”
犯国法的事儿被卓思衡轻飘飘笑吟吟说出来,竟透着股恐怖的意味。
宋蕴和这下后悔没听侄子的话了,宋端顽劣躲懒人不靠谱,但脑子灵活,他的主意或许自有道理,不知此时亡羊补牢是否未晚?宋蕴和到底在商场打磨多年,心智和反应都是极快,只道:“大人说得没错……我却有此意,我家愿意襄助大人,无论大人在江南府有何所求,都可以商量,岩茶入贡一事请大人务必施以援手!”
“就算我要你家茶园每年的分利?”
宋蕴和惊讶得迎上卓思衡注视自己的目光,看不出他这话是玩笑还是认真,此时卓大人脸上和蔼的表情半点没有变,可说出话来却直接聊到禁忌话题里去。
官商勾结。
……“三叔,切记侄儿一句话,万事遇到死胡同就先以退为进,千万别硬闯,这个卓通判是个钢芯的软刀子,宰杀的时候你没感觉,可当他想抽刀,咱们的皮肉就都在倒刺上挂着了。”……
谈话走向与宋端预料并无区别,宋蕴和自己一时没有更好的法子,便索性硬起头皮,按照侄子的话照做。
拉他卓思衡下到水里去,可谓不成功便成仁,他若是做成这件大事,在宋家说话也更有分量,大哥必然高看他一眼,况且既然他家正常门路走不通,如今只好用些非常之计了。
“我家茶园分利六分归公中,一分归我,剩下三分是给茶园其余所有雇工、茶农、驮队等均分,若是大人愿意助我们一飞冲天,在我这份里取出半分,公中取出半分,合成一份分给大人,如何?”宋蕴和一辈子奉公守法做商人,虽说也有些小的与官场之人的灰色人情往来,但都不算出格,此次却是他第一次挑战本朝律法的底线。
汗水已经湿透里衣。
卓思衡略有诧异,但他并未表现出来,只是沉吟一会儿,好像真的在思考这个分成的合理性与自己得的那一份有多少。
在宋蕴和低着头咬着牙死撑镇定的时候,卓思衡终于开口了:“这一成可以划出来,但无需给我,我要银子用处不大,还有掉脑袋的风险,这又是何必?不如……银子就当是岩窑厂入股你们茶园的年份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宋蕴和却整个人都惊骇到不能言语。他为商多年,此时的场景却是第一次见。
“大人你……你不要?”
“我不敢啊。”卓思衡大大方方地苦笑,“我还不想死呢。”
这确实是实话……
“可是窑厂……大人,不是我说岩窑,这里犹如枯木,早晚会被弃如敝履,如今除了我家,哪还有其他家愿意在这里下订?你将银子给到岩窑厂……”宋蕴和没有敢说后面的那句:难道是为了避人耳目?
卓思衡明白他的意思,大声笑道:“可千万别多心,我说不敢,那就是不管什么办法都不敢的,而且我可以和宋老板你交个底,我的野心和志向绝非你们茶园一股可以买到,今后路还长远,我不可能将把柄留在上路启程的地方,宋老板是聪明人,想必也有青云之志,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也断然不会如此,对么?”
以卓思衡的能耐和本事,宋蕴和绝对相信他能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作为,谁不信就让那人来摸摸自己湿透的后背。
可他不能这时候服软,于是又将话题讲回岩窑上来:“大人既然如此说,我便相信大人,但岩窑的事绝不能退一步,如果此时的岩窑蒸蒸日上,我们宋家与他强强联合,利字写作一笔,我当然没有个不同意的,可是此时若要我们扶老携幼一样带着岩窑朝前,只怕会成为拖累,那银子我们本就已经打算出了,话往难听了说,给到大人我还反倒放心,因为那是确确实实出了我的手心进了大人的腰包,大人买宅子也好置地也罢,总算是花出去有用处,可给到岩窑……那不是往枯井里扔银子,只能听个响么?我们又是图什么?”
“说得好。可是我还有一事不明,既然岩窑这样不好,为何你家茶园却还一直在这里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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