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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海鸥又抿了一口咖啡,不说话了。
柳阳顿觉非常懊恼。她的心中涌出许多种猜测,但她毫无头绪,也不知该如何改变现状。谈话一时竟无以为继,柳阳心中焦急万分,偏巧这时咖啡店的伙计从通往后院的小门外面探进半个身子,挠头喊道:“柳姐,那根管子还在漏水!”
柳阳无奈。平时她这店里人来人往,普通顾客自不用说,就算常有朋友过来小坐,也大多是珠珠谭硕那样的熟人,因此她的伙计们但凡有事都会随时向她报告,已经习惯了在她待客时打断她,朋友们自然也不会介意。刚才她把这伙计打发到后院浇花,却忘记了叮嘱他不要过来打扰。那根用来浇花和冲洗石砖的接地水管前些天爆开了,她昨天找人来修过,现在听伙计一说,便知道一定是浇花的时候又爆开了。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因为这件事让秦海鸥等在这里。秦海鸥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她不愿让他产生丝毫被慢待的感觉。她皱了皱眉,正打算用手势示意那伙计回院子里去,却听秦海鸥说道:“你快去看看吧。”
柳阳一愣,由于是秦海鸥的提议,所以连思考的过程都省去了,下意识道:“好。”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忙又道,“抱歉。”
秦海鸥望着柳阳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目光不由自主又回到墙角的钢琴上来。这是一台普通的立式钢琴,可能因为不久前刚被人弹过或是擦拭过,琴盖仍开着,裸露着那一排他无比熟悉的黑白琴键。自从他来到这古镇上,他就再没有见过钢琴,更别说练琴,算起来已经有不少日子。自他学琴以来,他从不曾与钢琴分别过如此长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认为自己对钢琴的厌恶感还没有消失,他只想逃开,也确实做到了。他暂时抛下了与钢琴有关的一切,每天过着轻松愉快的生活。但就在刚才,在他看到这台钢琴的一瞬间,他只觉心头仿佛被狠狠撞击了一下,脑中轰鸣不止,就好像曾经目睹一台废弃的钢琴被人推倒,琴身猛然触地时所有的榔头和琴弦都在颤动,发出一声极其浑浊而沉重的绝响。他看到他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那种厌恶感与压迫感又蠢蠢欲动,但此刻他所感觉到的却比这更多。
秦海鸥发现自己竟然极度渴望触摸那些琴键。这种渴望与内心的抵触混杂在一起,让他感到如此自然却又如此不可理解。钢琴于他本来就如空气、食物与睡眠一般,他从没想过会对它产生排斥,更没想过在排斥的同时又如此地渴求。这就犹如同时面对磁石的两极,一边被推挤一边被吸引,这种矛盾而混乱的感受令他的心仿佛被拉扯着,疼痛不已。他不知道该怎样做。他站起来走到钢琴旁,将手指抚上那些琴键,却不敢用力让它们发出声响。可那些声响都在他脑中,每一个音都清清楚楚,就好像他已经弹响了它们。他缓慢地抚摸着,沉默地来回抚摸着,可心头的疼痛却并没有因此减缓。他垂眼凝视着这台琴,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惊觉柳阳不知何时也来到了钢琴旁,正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我……过来看看。”秦海鸥低声解释道,把手缩了回去。
柳阳有些不解地望着他,但她眼中更多的是期待。刚才她在秦海鸥的脸上看到了非常复杂的表情,似痴迷,似抗拒,又似茫然痛苦,她不明白为什么他在面对钢琴的时候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但她来不及细想。当她看到秦海鸥放在琴键上的手指,她全部的注意力便被吸引了过去。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见他将手放在黑白相间的键盘上,这的确是一幅难以言喻的美好画面。这让她抛开了所有的谨慎和顾虑,鼓起勇气对他说道:“你可不可以……在这里演奏一曲?”
秦海鸥抬眼看向她,柳阳的神色令他不忍拒绝。他缓缓地深吸一口气:“你想听什么?”
柳阳的脸庞立刻被喜悦的神采点亮了,回答的时候连声音都有些发颤:“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好。”
秦海鸥又垂下眼,沉默片刻,在钢琴前坐了下来。他望着面前的琴键,在心中默默挑选着曲目,但正当他这么做的时候,那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又自心底悄悄地爬升上来,就像斩不断的藤蔓将他的思绪拖入黑暗之中,逼迫他不受控制地想起上一次坐在钢琴前的情景——他是怎样一遍又一遍地默想那些将要演奏的高难段落,怎样在舞台的灯光下和观众的注视中弹下每一个音,怎样极力压制那种几乎要吞没他的紧张感与手指的颤抖……尽管知道现在他的身边只有柳阳一人,他却仍然无法克服这种反应。这种仿佛身心都被击垮的溃败感他已经经历了一次,正是因为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他才来到这古镇上,可是现在他发现它竟然一直如影随形,甚至比原来更加严重。这不仅令他感到恐惧,更让他感到绝望。是不是从今往后他都要活在这样的阴影中?是不是从今往后他都无法再弹琴了?!
柳阳一直充满期待地安静等待着,可秦海鸥却始终没有将手再放在琴键上。他面色青白地坐在那里,浑身犹如僵死了一般,过了很久才突然站起身来,匆匆说了句“对不起”,转身快步走出了咖啡店的大门。
第十章
午后的阳光照得人懒洋洋的。谭硕搬了一把小木凳坐在米粉店门口,点了一根烟。
这时已过饭点,米粉店里没有别人。谭硕的烟瘾不大,有时好几天也想不起来抽一根,但他喜欢在忙完事情之后抽上几口,那种悠闲的感觉能让他彻底放松下来。他叼着烟坐在米粉店门口,偶尔抬头看看蓝天上飘过的云朵,正有些出神,忽然就望见秦海鸥沿着小街慢慢朝这里走来。
谭硕坐着没有动。他以为秦海鸥会看见他,和他打招呼,可秦海鸥竟一直低着头,就这样目不斜视地从米粉店门口走过去,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谭硕的眼珠子随着秦海鸥的身影转动,很快他就已经看不见秦海鸥的脸,只能看见对方的后脑勺。他想了想,捡起一块石子扔了过去。
石子打在秦海鸥的背上,秦海鸥脚步一滞,转过身来,见是谭硕,露出微微诧异的神色。
“吃了吗?”谭硕问。
秦海鸥迟疑了一下:“吃了。”
谭硕看着他,吐了口烟,重复了一遍:“吃了吗?”
秦海鸥静默了更长时间,终于道:“没有。”
谭硕起身,示意他进店:“珠珠他们已经吃过了,剩饭也被我吃了。你进来,我给你煮碗米粉。”
秦海鸥望着谭硕走向灶台的背影,怔了好一会儿才走进店里坐下。谭硕将做好的米粉放在他面前,自己则叼着烟坐在对面,看着他道:“我刚来镇上那年,碰到一个失恋想不开的傻小子从小南桥上跳下去。那地方的水还不及腰深,我站在桥上想等他自己爬起来,可他扑腾了几下就又跌了下去。我没办法,只好跳下去把他捞起来,这才发现这倒霉孩子因为入水的姿势不正确,被河底的碎玻璃划伤了眼睛,还破了相,弄得满脸都是血。我把他背去卫生站,后来他们送了我一面锦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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