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蚰蜓
学使朱矞三家门限下有蚰蜒,长数尺。每遇风雨即出,盘旋地上如白练。按蚰蜒形若蜈蚣,昼不能见,夜则出,闻腥辄集。或云:蜈蚣无目而多贪也。
司训
教官某甚聋,而与一狐善,狐耳语之亦能闻。每见上官,亦与狐俱,人不知其重听也。积五六年,狐别而去,嘱曰:“君如傀儡,非挑弄之,则五官俱废。与其以聋取罪,不如早自高也。”某恋禄,不能从其言,应对屡乖。学使欲逐之,某又求当道者为之缓颊。一日执事文场,唱名毕,学使退与诸教官燕坐。教官各扪籍靴中,呈进关说。已而学使笑问:“贵学何独无所呈进?”某茫然不解。近坐者肘之,以手入靴,示之势。某为亲戚寄卖房中伪器,辄藏靴中,随在求售。因学使笑语,疑索此物,鞠躬起对曰:“有八钱者最佳,下官不敢呈进。”一座匿笑。学使叱出之,遂免官。
异史氏曰:“平原独无,亦中流之砥柱也。学使而求呈进,固当奉之以此。由是得免。冤哉!”
朱公子子青《耳录》云:“东莱一明经迟,司训沂水。性颠痴,凡同人咸集时,皆默不语;迟坐片时,不觉五官俱动,笑啼并作,旁若无人焉者。若闻人笑声,顿止。日俭鄙自奉,积金百余两,自埋斋房,妻子亦不使知。一日独坐,忽手足动,少刻云:‘作恶结怨,受冻忍饥,好容易积蓄者,今在斋房。倘有人知,竟如何?’如此再四。一门斗在旁,殊亦不觉。次日迟出,门斗入,掘取而去。过二三日,心不自宁,发穴验视,则已空空。顿足拊膺,叹恨欲死。”教职中可云千态百状矣。
黑鬼
胶州李总镇,买二黑鬼,其黑如漆。足革粗厚,立刃为途,往来其上,毫无所损,总镇配以娼,生子而白,僚仆戏之,谓非其种。黑鬼亦疑,因杀其子,检骨尽黑,始悔焉。公每令两鬼对舞,神情亦可观也。
织成
洞庭湖中,往往有水神借舟。遇有空船,缆忽自解,飘然游行。但闻空中音乐并作,舟人蹲伏一隅,瞑目听之,莫敢仰视,任所往。游毕仍泊旧处。
有柳生落第归,醉卧舟上。笙乐忽作。舟人摇生不得醒,急匿艎下。俄有人捽生。生醉甚,随手堕地,眠如故,即亦置之,少间,鼓吹鸣聒。生微醒,闻兰麝充盈,睨之,见满船皆佳丽。心知其异,目若瞑。少间传呼织成,即有侍儿来,立近颊际,翠袜紫鸟,细瘦如指。心好之,隐以齿啮其袜。少间,女子移动,牵曳倾踣。上问之,因白其故。在上者怒,命即行诛。遂有武士入,捉缚而起。
见南面一人,冠类王者,因行且语,曰:“闻洞庭君为柳氏,臣亦柳氏;昔洞庭落第,今臣亦落第;洞庭得遇龙女而仙,今臣醉戏一姬而死,何幸不幸之悬殊也!”王者闻之,唤回,问:“汝秀才下第者乎?”生诺。便授笔札,令赋《风鬟雾鬓》。生固襄阳名士,而构思颇迟,捉笔良久。上诮让曰:“名士何得尔?”生释笔自白:“昔《三都赋》十稔而成,以是知文贵工不贵速也。”王者笑听之。自辰至午,稿始脱。王者览之,大悦曰:“真名士也!”遂赐以酒。顷刻,异馔纷纶。方问对间,一吏捧簿进白:“溺籍告成矣。”问:“人数几何?”曰:“一百二十八人。”问:“签差何人矣?”答云:“毛、南二尉。”生起拜辞,王者赠黄金十斤,又水晶界方一握,曰:“湖中小有劫数,持此可免。”忽见羽葆人马,纷立水面,王者下舟登舆,遂不复见,久之寂然。舟人始自艎下出,荡舟北渡,风逆不得前。忽见水中有铁猫浮出,舟人骇曰:“毛将军出现矣!”各舟商人俱伏。又无何,湖中一木直立,筑筑摇动。益惧曰:“南将军又出矣!”少时,波浪大作,上翳天日,四顾湖舟,一时尽覆。生举界方危坐舟中,万丈洪涛至舟顿灭,以是得全。
既归,每向人语其异,言:“舟中侍儿,虽未悉其容貌,而裙下双钩,亦人世所无。”后以故至武昌,有崔媪卖女,千金不售;蓄一水晶界方,言有能配此者,嫁之。生异之,怀界方而往。媪忻然承接,呼女出见,年十五六已来,媚曼风流,更无伦比,略一展拜,反身入帏。生一见魂魄动摇,曰:“小生亦蓄一物,不知与老姥家藏颇相称否?”因各出相较,长短不爽毫厘。媪喜,便问寓所,请生即归命舆,界方留作信。生不肯留,媪笑曰:“官人亦太小心!老身岂为一界方抽身窜去耶?”生不得已,留之。出则赁舆急返,而媪室已空,大骇。遍问居人,迄无知者。
日已向西,形神懊丧,邑邑而返。中途,值一舆过,忽搴帘曰:“柳郎何迟也?”视之,则崔媪,喜问:“何之?”媪笑曰:“必将疑老身拐骗者矣。别后,适有便舆,顷念官人亦侨寓,措办良艰,故遂送女归舟耳。”生邀回车,媪必不可。生仓皇不能确信,急奔入舟,女果及一婢在焉。见生入,含笑承迎。生见翠袜紫履,与舟中侍儿妆饰,更无少别。心异之,徘徊凝注,女笑曰:“眈耽注目,生平所未见耶?”生益俯窥之,则袜后齿痕宛然,惊曰:“卿织成耶?”女掩口微哂。生长揖曰:“卿果神人,早请直言,以祛烦惑。”女曰:“实告君:前舟中所遇,即洞庭君也。仰慕鸿才,便欲以妾相赠;因妾过为王妃所爱,故归谋之。妾之来从妃命也。”生喜,沐手焚香,望湖朝拜。乃归。
后诣武昌,女求同去,将便归宁。既至洞庭,女拔钗掷水,忽见一小舟自湖中出,女跃登如飞鸟集,转瞬已杳。生坐船头,于没处凝盼之。遥遥一楼船至,既近窗开,忽如一彩禽翔过,则织成至矣。一人自窗中递掷金珠珍物甚多,皆妃赐也。自是,岁一两觐以为常。故生家富有珠宝,每出一物,世家所不识焉。
相传唐柳毅遇龙女,洞庭君以为婿。后逊位于毅。又以毅貌文,不能摄服水怪,付以鬼面,昼戴夜除;久之渐习忘除,遂与面合而为一。毅览镜自惭。故行人泛湖,或以手指物,则疑为指己也;以手覆额,则疑其窥己也;风波辄起,舟多覆。故初登舟,舟人必以此告戒之。不则设牲牢祭享乃得渡。许真君偶至湖,浪阻不得行。真君怒,执毅付郡狱。狱吏检囚,恒多一人,莫测其故。一夕毅示梦郡伯,哀求拔救。伯以幽明异路,谢辞之。毅云:“真君于某日临境,但为求恳,必合有济。”既而真君果至,因代求之,遂得释。嗣后湖禁稍平。
竹青
鱼客,湖南人,忘其郡邑。家贫,下第归,资斧断绝。羞于行乞,饿甚,暂憩吴王庙中,拜祷神座。出卧廊下,忽一人引去见王,跪白曰:“黑衣队尚缺一卒,可使补缺。”王曰:“可。”即授黑衣。既着身,化为乌,振翼而出。见乌友群集,相将俱去,分集帆樯。舟上客旅,争以肉向上抛掷。群于空中接食之。因亦尤效,须臾果腹。翔栖树杪,意亦甚得。逾二三日,吴王怜其无偶,配以雌,呼之“竹青”。雅相爱乐。鱼每取食,辄驯无机,竹青恒劝谏之,卒不能听。一日有满兵过,弹之中胸。幸竹青衔去之,得不被擒。群乌怒,鼓翼扇波,波涌起,舟尽覆。竹青仍投饵哺鱼。鱼伤甚,终日而毙。忽如梦醒,则身卧庙中。先是居人见鱼死,不知谁何,抚之未冷,故不时令人逻察之。至是讯知其由,敛资送归。后三年,复过故所,参谒吴王。设食,唤乌下集群啖,祝曰:“竹青如在,当止。”食已并飞去。后领荐归,复谒吴王庙,荐以少牢。已,乃大设以飨乌友,又祝之。是夜宿于湖村,秉烛方坐,忽几前如飞鸟飘落;视之则二十许丽人,冁然曰:“别来无恙乎?”鱼惊问之,曰:“君不识竹青耶?”鱼喜,诘所来。曰:“妾今为汉江神女,返故乡时常少。前乌使两道君情,故来一相聚也。”鱼益欣感,宛如夫妻之久别,不胜欢恋。生将偕与俱南,女欲邀与俱西,两谋不决。寝初醒,则女已起。开目,见高堂中巨烛荧煌,竟非舟中。惊起,问:“此何所?”女笑曰:“此汉阳也。妾家即君家,何必南!”天渐晓,婢媪纷集,酒炙已进。就广床上设矮几,夫妇对酌。鱼问:“仆何在?”答:“在舟上。”生虑舟人不能久待,女言:“不妨,妾当助君报之。”于是日夜谈宴,乐而忘归。
舟人梦醒,忽见汉阳,骇绝。仆访主人,杳无音信。舟人欲他适,而缆结不解,遂共守之。积两月余,生忽忆归,谓女曰:“仆在此,亲戚断绝。且卿与仆,名为琴瑟,而不一认家门,奈何?”女曰:“无论妾不能往;纵往,君家自有妇,将何以处妾乎?不如置妾于此,为君别院可耳。”生恨道远不能时至,女出黑衣,曰:“君向所著旧衣尚在。如念妾时,衣此可至,至时为君解之,”乃大设肴珍,为生祖饯。即醉而寝,醒则身在舟中,视之洞庭旧泊处也。舟人及仆俱在,相视大骇,诘其所往,生故怅然自惊。枕边一襆,检视,则女赠新衣袜履,黑衣亦折置其中。又有绣橐维絷腰际,探之,则金资充牣焉。于是南发,达岸,厚酬舟人而去。
归家数月,苦忆汉水,因潜出黑衣着之,两胁生翼,翕然凌空,经两时许,已达汉水。回翔下视,见孤屿中有楼舍一簇,遂飞堕。有婢子已望见之,呼曰:“官人至矣!”无何,竹青出,命众手为缓结,觉羽毛划然尽脱。握手入舍,曰:“郎来恰好,妾旦夕临蓐矣。”生戏问曰:“胎生乎?卵生乎?”女曰:“妾今为神,则皮骨已硬,应与曩异。”越数日果产,胎衣厚裹如巨卵然,破之男也。生喜,名之“汉产”。三日后,汉水神女皆登堂,以服食珍物相贺。并皆佳妙,无三十以上人。俱入室就榻,以拇指按儿鼻,名曰:“增寿”。既去,生问:“适来者皆谁何?”女曰:“此皆妾辈。其末后着藉白者,所谓‘汉皋解珮’,即其人也。”居数月,女以舟送之,不用帆楫,飘然自行。抵陆,已有人絷马道左,遂归。由此往来不绝。
积数年,汉产益秀美,生珍爱之。妻和氏苦不育,每思一见汉产。生以情告女。女乃治任,送儿从父归,约以三月。既归,和爱之过于己出,过十余月不忍令返。一日暴病而殇,和氏悼痛欲死。生乃诣汉告女。入门,则汉产赤足卧床上,喜以问女。女曰:“君久负约。妾思儿,故招之也。”生因述和氏爱儿之故。女曰:“待妾再育,令汉产归。”
又年余,女双生男女各一:男名“汉生”,女名“玉珮”。生遂携汉产归,然岁恒三四往,不以为便,因移家汉阳。汉产十二岁入郡庠。女以人间无美质,招去,为之娶妇,始遣归。妇名“卮娘”,亦神女产也。后和氏卒,汉生及妹皆来擗踊。葬毕,汉产遂留;生携汉生、玉珮去,自此不返。
段氏
段瑞环,大名富翁也。四十无子。妻连氏最妒,欲买妾而不敢。私一婢,连觉之,挞婢数百,鬻诸河间栾氏之家。段日益老,诸侄朝夕乞贷,一言不相应,怒征声色。段思不能给其求,而欲嗣一侄,则群侄阻挠之,连之悍亦无所施,始大悔。愤曰:“翁年六十余,安见不能生男!”遂买两妾,听夫临幸,不之问。居年余,二妾皆有身,举家皆喜。于是气息渐舒,凡诸侄有所强取,辄恶声梗拒之。无何,一妾生女,一妾生男而殇。夫妻失望。又将年余,段中风不起,诸侄益肆,牛马什物竞自取去。连诟斥之,辄反唇相稽。无所为计,朝夕呜哭。段病益剧,寻死。诸侄集柩前议析遗产,连虽痛切,然不能禁止之。但留沃墅一所,赡养老稚,侄辈不肯。连曰:“汝等寸土不留,将令老妪及呱呱者饿死耶!”日不决,惟忿哭自挝。
忽有客入吊,直趋灵所,俯仰尽哀。哀已,便就苫次。众诘为谁,客曰:“亡者吾父也。”众益骇。客从容自陈。先是,婢嫁栾氏,逾五六月,生子怀,栾抚之等诸男。十八岁入泮。后栾卒,诸兄析产置不与堵栾齿。怀问母,始知其故,曰:“既属两姓,各有宗祏,何必在此承人百亩田哉!”乃命骑诣段,而段已死。言之凿凿,确可信据。连方忿痛,闻之大喜,直出曰:“我今亦复有儿!诸所假去牛马什物,可好自送还;不然,有讼兴也!”诸侄相顾失色,渐引去。怀乃携妻来,共居父忧。诸段不平,共谋逐怀。怀知之,曰:“栾不以为栾,段复不以为段,我安适归乎!”忿欲质官,诸戚党为之排解,群谋亦寝。
而连以牛马故不肯已,怀劝置之,连曰:“我非为牛马也,杂气集满胸,汝父以愤死,我所以吞声忍泣者,为无儿耳。今有儿,何畏哉!前事汝不知状,待予自质审。”怀固止之,不听,具词赴宰控。宰拘诸段,审状,连气直词恻,吐陈泉涌。宰为动容,并惩诸段,追物给主。既归,其兄弟之子有不与党谋者,招之来,以所追物尽散给之。
连七十余岁,将死,呼女及孙媳嘱曰:“汝等志之:如三十不育,便当典质钗珥,为夫纳妾。无子之情状实难堪也!”异史氏曰:“连氏虽妒,而能疾转,宜天以有后伸其气也。观其慷慨激发,吁!亦杰矣哉!”
济南蒋稼,其妻毛氏不育而妒。嫂每劝谏,不听,曰:“宁绝嗣,不令送眼流眉者忿气人也!”年近四旬,颇以嗣续为念。欲继兄子,兄嫂俱诺,而故悠忽之。儿每至叔所,夫妻饵以甘脃,问曰:“肯来吾家乎?”儿亦应之。兄私嘱儿曰:“倘彼再问,答以不肯。如问何故不肯,答云:‘待汝死后,何愁田产不为吾有。’”一日稼出远贾,儿复来。毛又问,儿即以父言对。毛大怒曰:“妻孥在家,固日日盘算吾田产耶!其计左矣!”逐儿出,立招媒媪为夫买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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