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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民,你等一下,我跟你讲几句话,”克把仁民拉到里面房间里去。过了一会,两个人一道出来,脸色和平时一样,好像没有什么重大事情似的。
“走罢,”仁民在志元的肩上拍一下,声音平静地说。志元惊奇地望着他,志元不知道克和他说了些什么话,又不知道佩珠为什么在这时候去找他们。
志元还想留着向克问几句话,却被仁民催促起走了。两个人半跑半走地出了大门,跑到黑暗的街心,于是大步走起来。
大街上还热闹,有行人,有灯光,也有艳装的妓女。但是一切似乎都罩在一层雾里。一个年轻的妓女走近他们的身边,用好奇的眼光看了他们两眼,就让他们走过去了。
他们转弯进了一条曲巷,走了不一会就看见火光,一个穿学生装的男子拿了火把在前面走,那熟习的背影给火把照亮着,在他们的眼前摇动。
“是敏,我们赶上去!”志元高兴地对仁民说,便加快脚步走着,同时叫了一声:“敏!”
那个男子站住了,掉过头来看他们,一面问道:“谁?是志元吗?”他听见了靴钉的声音。
志元答应着,大步走上前去,亲切地抓住敏的膀子,粗声问:“你回家去?”
“真凑巧。我正要找你们。”敏现出高兴的样子。“仁民呢?”他刚刚说了这三个字,看见仁民走过来,便严肃地小声对仁民说:“你应该小心,我得到了――”
“我知道了。我们走罢,你到我们家去。”仁民连忙阻止了敏,他拉着敏一道走,他不愿意在街上多站一些时候,他害怕会
因此跟佩珠错过。
“我不去了,我还要到克和慧那里去,”敏坚决地说。他看了看手里的火把,火把正燃烧得发叫,往四面投射火花。他就将火把递给仁民,说:“这个给你,你们用得着它。”
仁民微微一笑,说了一句:“你们都忙,只有我一个人空闲。”
敏也笑了:“大家都是为着一个目标,你还说什么客气话?”他投了一瞥友爱的眼光在仁民的丰腴的脸上,挣脱了志元的手(这些时候志元就抓住他的膀子没有放过),迈步投入黑暗里不见了。只有脚步声还回到仁民和志元的耳里来。
仁民拿着火把站在街心,还回头去望那发出脚步声的黑暗,似乎想在黑暗里看出什么东西来。
“走罢,仁民,你难道发痴了?”志元在旁边笑道。
仁民不回答,跟着他往前面走了。
两个人急急地走着,不说一句话,让黑暗包围着他们。火把头上放出红黄色的光,照亮了一小段石板路。火花时时落在地上,红一下就灭了。他们走完一条巷子又转进另一条,没有遇见一个人。志元的靴钉在静夜里清脆地响着。火光渐渐地黯淡了。
“把火把给我,”志元忽然短短地说一句,就将火把抢了过来,捏在手里往后一甩,再一抖,许多粒火星落在地上,火把熊熊地燃起来。他们又走进一条巷子了。
“志元,”仁民的颤动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志元含糊地应了一声,却只顾往前面走。
“我想哭,”仁民短短地说了一句。
“你想哭!这是什么话?”志元掉过头看仁民,责备似地说,把口沫喷到了仁民的脸上。
“我高兴得要哭了!我看见你们大家――”仁民再也不能继续说下去,他觉得眼睛开始模糊起来,像挂上了一层帘幕。许多面孔在帘幕上轮流地现出来,每张脸都是活泼的,年轻的,上面笼罩着一道光辉;每张脸都对着他微笑。最后一张鹅蛋形的少女的脸遮住了一切。那张脸是他所熟习的。他看见那张脸,就看不见脚下的一块突起的石板,他把脚踢到那上面,身子向前一俯,跳了起来,几乎跌倒在地上。但是他站住了。
“当心点,”志元惊讶地看他,后来就微笑了,张开大嘴温和地说:“仁民,你的感情太多了!高兴的时候应该笑,不应该流泪。我在这里天天都笑。”火把只剩了一小段,火快要烧到他的手指了。他就将火把掷在地上,火把散开来,风一吹,火星便往上面飞,他也不去踏熄它们,就往前面走了。他的眼睛里还留着火光,但是慢慢地、慢慢地路在他的眼前变得黑暗了。
“仁民,你当心点!你看得见吗?快到了!”志元断续地对仁民说,他听得见仁民的脚步声,他听得见仁民的呼吸。他熟习路,他知道再过一条巷子便到家了。路是直的,只要他放慢脚步,就可以毫无困难地走到家。
在仁民的眼前的确横着一片黑暗,他的不熟习的眼睛是看不见什么的。他抓住志元的一只膀子,困难地移动脚步。他忍耐着,并不慌张,他知道这黑暗的路程不久就会完结了。
他们到了志元的家。志元的眼睛可以分辨出石阶和大门来。他走上石阶,在门上接连捶了几下。里面起了应声,过一会一个小女孩拿了一盏煤油灯来开门。
“有客人在房里,”小女孩看见志元就用本地话说了,她的眼皮又疲倦地垂下来。
“一定是佩珠,”仁民高兴地说,便急急往里走。志元在旁边好心地微笑了。
仁民先走进房间。佩珠正坐在书桌前面的藤椅上,埋着头在看书,用手翻着书页,她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惊喜地说:“你们回来了!”就阖了书站起来。
“佩珠!这夜深你何必赶到这里来?”仁民感激地说,他含笑地望着她的脸。那张脸映着灯光显得更亮了,柔和的眼光仿佛在抚摩他的脸似的。
“我来告诉你――”佩珠走过来,到了他面前,关心地看着他,开始低声说。
“我已经知道了,那不要紧!”仁民抢着说,把她的话切断了。“我们刚从克那里来。”
“我也是这样想。但是你也得当心,”她平静地说,并不把眼睛从他的脸上掉开。她看他,好像这张脸是她所不认识的,其实她已经见过它不知多少次了。依旧是那么圆圆的,却比从前黑了一点,脸上也多了一些皱纹,只有眼睛不会老,那一对眼珠非常清明,似乎就要看穿一个人的心。眼光是柔和的,但又是坚定的。她知道他很能够保护自己,她知道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地粗暴了。生活折磨着他,反而把他锻炼成一个结实的人。她放心了。“其实我们在这里谁都是有危险的,不过我们住久了的人,多知道一点避免危险的方法。”
“佩珠,你看仁民现在改变多了,”志元似乎知道她的心理,接下去对她说,他带着满意的微笑看他们两个人。
“你们不是也都改变了吗?今天的社会就是一个大洪炉!”仁民笑着说。他看佩珠,佩珠不再是从前那个不大讲话的姑娘了。自然她现在还年轻,比他年轻得多,她的脸上到处都充满着青春的活力。但是她的和谐的面部组织之中却有一种吸引人的力量,是她从前所没有的。这力量把他抓住了。他不觉感动地说:“佩珠,我几乎不认识你了。”
“你是在责备我吗?”佩珠含笑道。
“责备你?我不配!我应该说赞美你,”仁民连忙分辩道,从他的眼睛里的确射出来赞美的眼光。“志元,你还记得我们在S地的情景吗?”他忽然掉头望着志元问道。“近来渐渐地忘记了,”志元说着就走到床前,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有时候想起那些事情,就好像做了一个怪梦。然而我醒转来了。”他摇摆着头,抖动着身子,样子很得意,他的方脸上现了红光。佩珠在藤椅子上坐下了。
“你还记得那番话吗?你说过我们的命运还不及一根火柴。我们挣扎受苦,一直到死,都没有照亮什么的机会。”仁民背着灯光靠书桌站着,人看不清楚他的脸,只听见他的严肃的声音。
“谁记得那些鬼话?那个时候病把我的脑筋弄昏了!”志元张开大嘴,吐出来责备的声音。他早已把过去的痛苦的生活埋葬了。他把坟墓封得紧紧的,不要人来替他挖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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