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雇洋车坐到永定门外,从永定门我们再雇驴车到殷家集去。路上来往的行人很少,四野寥阔,只有几簇枯树林在那里点缀冬郊的寂寞。雪片尽是一阵一阵的大起来,四面的野景,渺渺茫茫,从车篷缺处看出去,好像是披着了一层薄纱似的。幸亏我们车是往南行的,北风吹不着,但驴背的雪片积得很多,溶化的热气一道一道的偷进车厢里来,看去好像是驴子在那里出汗的样子。
冬天的短日,阴森森的晚了,驴车里摇动虽则很厉害,但我已经昏昏的睡着。到了他摇我醒来的时候,我同做梦似的不晓得身子在什么地方。张开眼睛来一看,只觉得车篷里黑得怕人。他笑着说:
“李君!你醒醒罢!你瞧,前面不是有几点灯火看见了么?那儿就是殷家集吓!”
又走了一阵,车子到了他家的门口,下车之后,我的脚也盘坐得麻了。走进他的家里去一看,里边却宽敞得很。他的老父和母亲,喜欢得了不得。我们在一盏煤油灯下,吃完了晚饭,他的媳妇也出来为我在一张暖炕上铺起被褥来。说起他的媳妇,本来是生长在他家里的童养媳,是于去年刚合婚的。两只脚缠得很小,相儿虽则不美,但在乡下也不算很坏。不过衣服的样子太古,从看惯了都会人士的我们看来,她那件青布的棉袄,和紧扎着脚的红棉裤,实在太难看了。这一晚因为日间在驴车上摇摆了半天,我觉得有点倦了,所以吃完晚饭之后,一早就上炕去睡了。他在里间房里和他父母谈了些什么,和他媳妇在什么时候上炕,我却没有知道。
在他家里过了一个年,住了九天,我所看出来的事实,有两件很使我为他伤心:第一是婚姻的不如意,第二是他家里的贫穷。
北方的农家,大约都是一样的,终岁劳动,所得的结果,还不够供政府的苛税。他家里虽则有几十亩地,然而这几十亩地的出息,除了赋税而外,他老父母的饮食和媳妇儿的服饰,还是供给不了的。他是独养儿子,父亲今年五十多了。他前后左右的农家的儿子,年纪和他相上下的,都能上地里去工作,帮助家计;而他一个人在学校里念书,非但不能帮他父亲,并且时时还要向家里去支取零用钱来买书购物。到此,我才看出了他在学校里所以要这样减省的原因。唯其如此,我和他同病相怜,更加觉得他的人格的高尚。
到了正月初四,旧年的雪也溶化了,他在家里日日和那童养媳相对,也似乎十分的不快,所以我就劝他早日回京,回到学校里去。
正月初五的早晨,天气很好,他父亲自家上前面一家姓陈的人家,去借了驴儿和车子,送我们进城来。
说起了这姓陈的人家,我现在还疑他们的女儿是我同学致死的最大原因。陈家是殷家集的豪农,有地二百多顷。房屋也是瓦屋,屋前屋后的墙围很大。他们有三个儿子,顶大的却是一位女儿。她今年十九岁了,比我那位同学小两岁。我和他在他家里住了九天,然而一半的光阴却是在陈家费去的。陈家的老头儿,年纪和我同学的父亲差不多,可是娶了两次亲,前后都已经死了。初娶的正配生了一个女儿,继娶的续弦生了三个男孩,顶大的还只有十一岁。
我的同学和陈家的惠英—这是她的名字—小的时候,在一个私塾里念书;后来大了,他就去进了史官屯的小学校。这史官屯在殷家集之北七八里路的地方,是出永定门以南的第一个大村庄。他在史官屯小学里住了四年,成绩最好,每次总考第一,所以毕业之后,先生就为他去北京师范报名,要他继续的求学。这先生现在也已经去世了,我的同学一说起他,还要流出眼泪来感激得不了。从此他在北京师范住了四年,现在却安安稳稳的进了大学。读书人很少的这村庄上,大家对于他的勤俭力学,当然是非常尊敬。尤其是陈家的老头儿,每对他父亲说:
“雅儒这小孩,一定很有出息,你一定培植他出来,若要钱用,我尽可以为你出力。”
我说了大半天,把他的名姓忘了,还没有告诉出来。他姓朱,名字叫“雅儒”。我们学校里的称呼本来是连名带姓叫的,大家叫他“朱雅儒”“朱雅儒”,而他叫人,却总不把名字放进去,只叫一个姓氏,底下添一个君字。因此他总不直呼其名的叫我“李厥明”,而以“李君”两字叫我。我起初还听不惯,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后来也就学了他,叫他“朱君”“朱君”了。
陈家的老头儿既然这样的重视他,对于他父亲提出的借款问题,当然是百无一拒的。所以我想他们家里,欠陈家的款,一定也是不在少数。
那一天,正月初五的那一天,他父亲向陈家去借了驴车驴子,送我们进城来,我在路上因为没有话讲,就对他说:
“可惜陈家的惠英没有读书,她实在是聪明得很!”
他起初听了我这一句话,脸上忽而红了一红;后来觉得我讲这话时并没有恶意含着,他就叹了一口气说:
“唉!天下的恨事正多得很哩!”
我看他的神气,似乎他不大愿意我说这些女孩儿的事情,所以我也就默默的不响了。
那一天到了学校之后,同学们都还没有回来,我和他两个人逛逛厂甸,听听戏,也就猫猫虎虎将一个寒假过了过去。开学之后,又是刻版的生活,上课下课,吃饭睡觉,一直到了暑假。
暑假中,我因为想家想得心切,就和他别去,回南边的家里来住了两个月。上车的时候,他送我到车站上来,说了许多互相勉励的说话,要我到家之后,每天写一封信给他,报告南边的风物。而我自家呢,说想于暑假中去当两个月家庭教师,好弄一点零用,买一点书籍。
我到南边之后,虽则不天天写信,但一个月中间,也总计要和他通五六封信。我从信中的消息,知道他暑假中并不回家去,仍住在北京一家姓黄的人家教书,每月也可得二十块钱薪水。
到阳历八月底边,他写信来催我回京,并且说他于前星期六回到殷家集去了一次,陈家的惠英还在问起我的消息呢。
因为他提起了惠英,我倒想起当日在殷家集过年的事情来了。惠英的貌并不美,不过皮肤的细白实在是北方女子中间所少见的。一双大眼睛,看人的时候,使人要惧怕起来;因为她的眼睛似乎能洞见一切的样子。身材不矮不高,一张团团的面使人一见就觉得她是一个忠厚的人。但是人很能干,自她后母死后,一切家计都操在她的手里。她的家里,洒扫得很干净。西面的一间厢房,是她的起坐室,一切账簿文件,都搁在这一间厢房里。我和朱君于过年前后的几天中老去坐谈的,也是在这间房里。她父亲喜欢喝点酒,所以正月里的几天,他老在外头。我和朱君上她家里去的时候,不是和她的几个弟弟说笑话,谈故事,就和她讲些北京学校里的杂事。朱君对她,严谨沉默,和对我们同学一样。她对朱君亦没有什么特别的亲热的表示。
只有一天,正月初四的晚上,吃过晚饭之后,朱君忽而从家中走了出去。我和他父亲谈了些杂天,抽了一点空,也顺便走了出去,上前面陈家去,以为朱君一定在她那里坐着。然而到了那厢房里,和她的小兄弟谈了几句话之后,问他们“朱君来过了没有?”他们都摇摇头说“没有来过”。问他们的“姊姊呢?”他们回答说:“病着,睡觉了。”
我回到朱家来,正想上炕去睡的时候,从前面门里朱君却很快的走了进来。在煤油灯底下,我虽看不清他的脸色,然而从他和我说话的声气及他那双红肿的眼睛上看来,似乎他刚上什么地方去痛哭了一场似的。
我接到了他催我回京的信后,一时连想到了这些细事,心里倒觉得有点好笑,就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
“老朱!你大约也掉在恋爱里了罢?”
阳历九月初,我到了北京,朱君早已回到学校里来,床位饭案等事情,他早已为我弄好,弄得和他一块。暑假考的成绩,也已经发表了,他列在第二,我却在他的底下三名的第五,所以自修室也合在一块儿。
开学之后,一切都和往年一样,我们的生活也是刻版式的很平稳的过去了一个多月。北京的天气,新考入来的学生,和我们一班的同学,以及其他的一切,都是同上学期一样的没有什么变化,可是朱君的性格却比从前有点不同起来了。
平常本来是沉默的他,入了阳历十月以后,更是闷声不响了。本来他用钱是很节省的,但是新学期开始之后,他老拖了我上酒店去喝酒去。拚命的喝几杯之后,他就放声骂社会制度的不良,骂经济分配的不均,骂军阀,骂官僚,末了他尤其攻击北方农民阶级的愚昧,无微不至。我看了他这一种悲愤,心里也着实为他所动,可是到后来只好以顺天守命的老生常谈来劝他。
本来是勤勉的他,这一学期来更加用功了。晚上熄灯铃打了之后,他还是一个人在自修室里点着洋蜡,在看英文的爱伦凯,倍倍儿,须帝纳儿等人的书。我也曾劝过他好几次,教他及时休养休养,保重身体。他却昂然的对我说:
“像这样的世界上,像这样的社会里,我们偷生着有什么用处?什么叫保重身体?你先去睡罢!”
礼拜六的下午和礼拜天的早晨,我们本来是每礼拜约定上郊外去走走的;但他自从入了阳历十月以后,不推托说是书没有看完,就说是身体不好,总一个人留在寝室里不出去。实际上,我看他的身体也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两道很浓的眉毛,投下了两层阴影,他的眼窝陷落得很深,看起来实在有点怕人,而他自家却还在起早落夜的读那些提倡改革社会的书。我注意看他,觉得他的饭量也渐渐的减下去了。
有一天寒风吹得很冷,天空中遮满了灰暗的云,仿佛要下大雪的早晨,门房忽而到我们的寝室里来,说有一位女客,在那里找朱先生。那时候,朱君已经出去上操场上去散步看书去了。我走到操场上,寻见了他,告诉了他以后,他脸上忽然变得一点血色也没有,瞪了两眼,同呆子似的尽管问我说:
“她来了么?她真来了么?”
我倒被他骇了一跳,认真的对他说:
“谁来谎你,你跑出去看看就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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