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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哥推拿馆在街口的右边第四个位置。店面没有花里胡哨的装潢。红底黑字的门头牌匾和附上大头照的员工自我介绍。照片上,共有四名员工。两男两女。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眼睛处于半合不合的状态,好似想要努力睁开,眼皮却紧紧抱住黏住。他们是盲人,而且是年轻的盲人。最小的员工只有二十岁。一成年就在推拿馆干了两年。
一目了然的装修风格体现了老板的行为处事的方式。楠哥是退伍军人。他是后天盲人。一只眼睛有一层模糊的白膜裹在黑眼珠上,另一只眼睛高度近视,只能看清事物的模糊的轮廓。可以说是半瞎不瞎。四年前,楠哥在新兵训练中因为新兵的失误,一颗手榴弹炸伤楠哥的眼睛,也炸伤了楠哥的家庭。他拿着抚恤金和退伍费离开部队,而那位新兵却因与高层有着暧昧的关系转去其他地方。退伍之后,楠哥在家待业,并且酗酒了两年。和老婆离婚之后,房子被分走,车子被分走,女儿也被分走。楠哥打过抚养权的官司,但由于辩方律师提供了家暴的证据而最终败诉。家暴完全是一个误会。当时,他因为气愤妻子要把女儿带走才失手动粗的。之后又过了两年。前妻找了一个加拿大的男友,计划带着女儿移民外国。女儿哭着求着父亲,希望留在父亲的身边。这个时候,楠哥明白自己才是那个炸毁家庭的手榴弹。
拿着残疾证,不好找工作。楠哥答应过女儿,过年会飞去加拿大看她。可是,他连买机票的钱都没有。楠哥干着工地散工。有一天没一天地干着。除此之外,楠哥还在学习推拿。退伍军人有个好处,就是力气大。学会推拿之后,他就懂得使劲。懂得使劲,他就懂得伺候人。懂得伺候人,就懂得如何挣钱。不过在挣钱之前,他还需要付费学习。学费,生活费,伙食费,房租和赡养费,每笔都是钱。省不得。尤其是赡养费。前妻可怜残疾的前夫,特意在协议上删除了赡养费的条例。但是,楠哥不同意。他坚持定期给前妻和女儿汇钱。这是他维护尊严的唯一方式,也是维系亲情的唯一方式。
月末了,包工头没有结款。楠哥的口袋里只有六十五块钱。他不能花。六十五块钱要用在下个月呢。他戴着黄色的破旧的安全头盔,拎着一支两升的大怡宝,漫无目的地晃悠到一处休闲会所的门口。有人可能会问:为什么建筑工总是戴着头盔呢?因为头盔两百多块钱一个。不管质量如何,统一这个价钱。所以,头盔是他们的宝贝,免费派发的怡宝也是宝贝。楠哥坐在阶梯的最边上,时不时往安静的大厅里望。大厅有空调,有沙发。可是前台的接待员冷冷地扫一眼门口,便继续低头整理每日更新的台账。外边很热,三十多度。楠哥没有被赶走就已经很好了。他早已接受这样冷漠的社会。待到中午,会所员工一个接着一个出来吃饭。妹喜也在其中。没有人留意楠哥,除了心大的妹喜。妹喜走过去,拍拍楠哥的肩膀,问楠哥要不要一起去吃饭。楠哥掀了掀安全帽,眯着眼睛,看见妹喜的脸好似背着一个太阳那般刺眼。楠哥舔舔干燥的嘴唇,半是玩笑半是心酸地说,靓妹,哥兜里的钱不够。你请哥呗。妹喜笑着点点头。之后的半个多月里,楠哥总在会所门口厚颜无耻地等待妹喜请客。楠哥记得当时,他晕晕乎乎的。好像有点中暑。他和妹喜说话,只是想缓和身体的不适。他压根没有想过妹喜会当真。直到楠哥联合几个伙伴,拿着铁锹到包工头的情妇家里,钱才到手。
楠哥学成归来,在街口开了一间推拿馆。推拿馆的生意说好不好,说不好也不好。毕竟是不知名的小地方,没有漂亮的噱头,也没有高级的设备。楠哥推拿馆里最好的设备就是楠哥本人。他在推拿这一方面确实了得。许多街坊都会对楠哥的技术竖起大拇指。只是,楠哥只有一双手。再厉害,一天最多也只能照顾十来个人。所以,楠哥招兵买马,用了每月一千五的底薪和包吃包住的条件找来了真正从盲人学校毕业的学生。学生便宜,而且听话。看不见的学生更是比看得见的学生更加听话。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听话的好处和不听话的坏处。楠哥在年轻人之中既是老板,又是家长。孩子们闹腾起来,必须有个大人管教。这也是他们的父母把孩子送来时向楠哥提出的建议:他们还小。孩子嘛,闹腾是天性。但是,楠哥不用看我们面子。你该管的就管,我们走了,楠哥你就是他们的爹妈。四个孩子在家里都有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亲爹亲妈把他们送来,一是为了帮助他们进入社会,二是为了减轻家庭负担。照顾一个瞎子十八年,已经是父母最尽力的事情了。
上午九点,楠哥正在推拿馆检查卫生。卫生局和市场局对服务行业有相应的监管,就拿客人使用的毯子和毛巾必须定期消毒。违令者罚款五百元。到底是军人出身,楠哥对于上级的命令有着非同一般的执行硬度。卫生方面,楠哥苛刻得让保洁阿姨叫苦连天。几个盲人小孩,有时也会帮忙分担。虽然时有帮倒忙的现象。
妹喜带我进推拿馆。妹喜说,抬脚。我抬起右脚。妹喜说,有三个阶梯。慢点。我依次缓慢地踩上。推拿馆的玻璃门时刻向两边敞开。是怕有眼睛的客人不知道推拿馆营业中,也是怕没有眼睛的小孩会撞伤鼻子。之前,就有一次,保洁阿姨打扫卫生,忘记把大门打开。一女员工出门,不巧撞了一脸血。一进门,有两张人造皮沙发,上面铺着锦纶质地的白色清洁布。价格便宜又容易换洗。我像是在购买家具的顾客,神色严肃地用屁股压了压垫子。唔,还挺软的。不过太窄了,让我有种自己是夹在一颗蛤蜊的缝隙里的错觉。我也得让妹喜买一张同样舒适的单人沙发放在家里。噢,不,是她的家。
我们等了一阵子。大概十几分钟,楠哥来了。我不知道推拿馆的布局,但是,我猜不会太大。楠哥先是热络地与妹喜打招呼,然后对我进行冷静的审视。这是男人与男人交流的方式。妹喜在旁,以为楠哥不满意我。她一边抚摸我的后背,一边笑着和楠哥说道。
“楠哥,我之前和你说过我男人事情。我带他来,不是要你买我的人情,而是想给你看看他合适不合适。他很有本事的,毕竟以前是做大生意的。他脑筋转得快。只要你肯教,他就能很快上手。你看看,能不能让他在你这里干几天。不收钱的,不收钱的。我就想让你给他看看够不够格。”
我听出来了。梁妹喜是在为难楠哥,也是在为难她自己。她清楚地明白自己是在强人所难。我不禁害臊起来。喂,梁妹喜,你为什么这么卑微呢?你在我面前卑微就算了,你还要在除了我以外的男人面前卑微。你为什么要像那些把穷孩子送进贵族学校的母亲一样,用着鄙贱的姿态和祈求的语气去索求上一个阶层的同学们与我相好呢?你知道的,我和他们不同。我还没有彻底地把自己当成是残疾人。我严重怀疑妹喜把我送进楠哥的办公室之后,会偷偷地在门口用眼泪目送我的离开。梁妹喜,你既要做我的女主人,又要做我的母亲。我可从未见过这么无耻的女人!妹喜在临走之前,把我拉到一边,好像给我送小抄似地悄咪咪地说,楠哥人很好的。我在这里包员工的食堂,我也认识这里的员工。他们也很好相处。你待会儿,说话客气点,知道么?
我在楠哥的办公室里。一秒钟的,仅仅是一秒钟的,我就对这位楠哥产生了与对王大力相同的情感——我讨厌他。低劣的烟草味很快就在小房间里散开。我不由地想起父亲经常叼在嘴里的古巴雪茄。这股味道有着嚣张的,粗鲁的,猖狂的力量攻击我那薄弱的鼻腔内壁。我从裤袋里拿出手帕,放在嘴前,轻咳两声。足够做作了吧!足够明显了吧!足够羞耻了吧!梁妹喜,你真该看看你尊敬的楠哥究竟是怎样一个毫无素养的粗鄙男人!面试应有面试的场合和礼仪需要遵守。无论是面试官还是面试者。这不仅是两个陌生人的基本礼仪,还是即将成为合作伙伴的第一印象。第一印象太重要了。重要得能让妹喜对海报上的我赴汤蹈火。底层人士能有什么素质?我还是高估了他们。我打算数到十,便起身走人,绝对不说一句客套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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