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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指点画中人神传阿堵纷腾诗外事典出何家
这时,讲台上,新添了一架折的屏风,隔了讲台一小角。华醉美引她到了讲台边,便对那女孩子道:“王三姑娘,你到那屏风里去脱衣服。”王三姑娘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走上讲台,进屏风里面去了。于是讲台下的男学生,有彼此作个鬼脸的,有对着笑一笑的,有低着头和同坐人轻轻说话的。但是这却是一两分钟的工夫,以后大家不约而同的,望着讲台上,看她怎样出来。谁知那王三姑娘走进围屏去,好像有半天的工夫,还没有看见出来,学生都等得有些不耐烦,华醉美背着两只手在围屏外,走来走去。他见三姑娘还没有出来,便也探过头去一望。那三姑娘的衣服,全解了钮扣,披在身上。赤着一双雪白的脚,踏着鞋子,站在地下,她看见华醉美将身子一闪,把衣服又掩了一掩。华醉美将手表一看,说道:“脱下!又去五分钟了。”三姑娘慢慢腾腾的,脱下右边衫袖,露出一只手胳膊来,把衣服脱下了,可是胸面前还系了一个大红兜肚。知道也是留不住,低着头把兜肚解了。华醉美见她慢慢的,索性自己也走进围屏来,把脚微微一顿,皱着眉道:“快点。”王三姑娘死劲儿的板着面孔,两手抚摸着腰。华醉美道:“解开头发,解开头发!”王三姑娘这倒不犹豫,将辫子解了,头发分披在肩上。这时华醉美恍惚听见有嗤嗤之声,又走出围屏外。王三姑娘隔着问道:“华先生,下衣也脱吗?”华醉美道:“我不是早和你说了吗?还问什么?”王三姑娘依旧抚摸着腰,呆立了一会。华醉美道:“快点!唉!”王三姑娘逼得没有法,轻轻的隔着围屏道:“脱了。”华醉美道:“你出来。”王三姑娘低头一看,浑身这副样子,打围屏缝里往外一看,见有这些个人,身上一阵发热,人都慌了。华醉美见她老不出来,没有法子,就把围屏一折,叠在一处,放到一边,立时雪抟玉刻也似的一个女像,站在讲堂之上。比那图画上的自由神只差两个肉翅膀罢了。王三姑娘这时像喝醉了酒一样,垂着头,用牙齿咬着嘴唇皮。两手交叉的垂下去,两只腿不由的紧紧地夹住。台下的男学生,瞪着两只眼睛,像荔枝一般,都看呆了。女学生的面孔,一个个都生了一团红晕,只好把头半低着,向着桌子,却把眼睛皮抬起来,眼珠朝她瞪了两眼。有几个调皮的男学生,故意回过头来看女学生。这一个看那一个,却无缘无故,干咳嗽两声。彼此一对面,做一个鬼脸。女学生又羞又气,把脸都绷得铁紧。有几个开通些的,以为愈害臊,男学生愈捣鬼,索性也像男生一样,睁眼望着讲台上的模特儿。这时,讲台下怎么样闹,华醉美也不知道,他正在用手扶着王三姑娘的胳膊,叫她站到台口上来。鞋子也不踏了,光着一双脚,就站在台板上。华醉美把王三姑娘的左手,扶着给她撑上了腰。将她右手举起,做个半月形。伸开手掌,扶着鬓角。然后把两只手扶着王三姑娘的腰,叫她身子往右弯,再又扶着她的头向左弯。大概做成一个s形的曲线美。华醉美比好了曲线,将王三姑娘散的头发,又扶了几下,披到胸前来,这才走下讲台,正对着王三姑娘看了一看。然后又走远些,歪着头,两边都看了一看,他笑着说道:“对!你就是这样站着。”那王三姑娘赤条条无牵挂,站在讲台上,让一二百只眼睛饱看,心里未尝不难为情。但是把心一横,只当没有人,也就不算什么。这课堂里的学生,看一下,画一笔,都画将起来。有几个坐在正中第一排,模特儿站在讲台上,正对着他们的脸。他们对着模特儿也只差三四尺路。有个近视眼,也坐在第一排,戴上眼镜,仔仔细细的看着画。因为太用心的缘故,极力的去看,偏着头,眼珠也不转。手上拿着笔,凭空的悬住,半天也不知道下笔。华醉美在课堂上走来走去,监督着男女学生写生,走到近视眼身边,问道:“你怎么不画?你离得这样近,还看不清楚吗?”近视眼心不在焉的,糊里糊涂的就画去。后面的男学生看见,大家都抿着嘴笑,有几个还偷偷儿的瞟女学生几眼。朱映霞的位子,本和乌淑芬相并,轻轻的对她道:“你看这些东西可恶不可恶?老瞧我们。”乌淑芬道:“我们画我们的,不要理他。”说时,朱映霞一看她的纸上,已经画起了浑身轮廓。便笑着问道:“你还画全身吗?”乌淑芬道:“那自然。”朱映霞鼓着嘴,摇了一摇头,说道:“我不,我只画半截。”乌淑芬道:“不要做声,我们越说话,他们越看得厉害呢!”朱映霞果然就不做声,只是低着头画画。
一点钟画完,大家下课堂,那王三姑娘也休息十分钟,便拿了衣服,披在身上。朱映霞和几个女学生都坐在课堂上没有出去,聚在一处说话。王三姑娘一个人站在讲台上,无意思得很,踏着了鞋子,走下讲台来,也想找女学生说话,慢慢的走过来,又不敢十分走近。乌淑芬最是爽直,走上前迎着她,她笑了一笑。乌淑芬问道:“你十几岁?”王三姑娘道:“十六岁。”那些女学生看见她二人说话,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你一句,我一句,就问了她许多话。据她说,家里还有一个母亲,一个弟弟,住在西城,离这儿不远呢。是你们这里一个王先生,找着我的干妈,我干妈给我介绍来的。先是论钟头,说是给我一块钱一点钟,我妈和我干妈都不肯,后来改了三十块钱一个月,一个礼拜来让你们画两回。听说你们画的这个像,很能卖钱,你们真要挣钱呢。这些女学生听了,都笑起来。朱映霞道:“你干妈还管你的事吗?”乌淑芬听到她问这句话,就扯扯她的衣襟。王三姑娘倒不在乎似的,说道:“怎么不管啦?我挣的钱,她总要分一股呢。”朱映霞心里恍然,这话问不得,就不再做声。王三姑娘道:“你们画的呢?给我瞧瞧。”她们站着说话的地方,有一张桌子上,斜立着一块图画板,几个铜钉子,钉着一张画,大致已经画起来了。王三姑娘一看,禁不住一笑,回头对乌淑芬道:“我说你们这事真缺。”大家万料不到王三姑娘说出这一句话来,要想用话去驳她时,一刻儿,也就想不到相当的话。正好上堂的钟又响了,大家便散开去,各上各的位子。那华醉美和着一些男学生又都走上堂来。
这一个钟头,王三姑娘,也不像先一次那样害臊,很痛快的就把衣服脱了。华醉美用手搀扶着她,仍旧比着先前那个姿势。比好了,他背着两只手,依旧在各位学生之后,去看他们动笔。用手指着学生的画,脸上带着一点笑容,眼睛望一望模特儿,又望一望画稿。然后对学生道:“那个地方应该隆起些,那个地方应该低凹些,那个地方要曲,那个地方要直。”说毕,用手遥指着模特儿身上,一处一处,替学生的画稿更正。这些醉心艺术的学生,看见华先生笑嘻嘻地口讲而手画,不懂的地方,经他这样一点化,都明白了。有几个学生,画得得意,低头近看着画,抬头远看着人,摇着脑袋以为很对,还请华醉美看看。华醉美有批评好的,也有批评不好的。然后对于各人的画,下一个总结论。说道:“人体写生,仅仅貌似,这像印泥人一样,有什么趣味?这里面很用得着中国画里的一个‘神’字,我希望你们,不要是看一下画一笔。最好是对于模特儿浑身,由笔尖下融化出来,换句话说,就是要能够传神。我还要声明一句,就是周身上下,要笔笔都到。哪个地方,也不可忽略的。”这些学生高高兴兴,听着华醉美讲演,又不觉画了一个钟头。临到下堂,还有几个人恋恋不舍。这些女学生,大家又在教室外空场子里去,互相讨论。
这堂下面,是一堂国文。这教国文的教员,是这里牛校长特聘的。牛校长所以特聘,又是因金总长特荐的,所以不能不另眼相看。这位教员的国文程度,不能说坏。他是前清的一个老举人,现在又在公府里当清客。不过他不知道什么叫教授法,在《古文观止》《文选》《东莱博议》几部书上选几篇文章出来,叫学校里书记一抄,油印一印,这就算讲义。上堂的时候,也照着讲义念上一遍,就算完事。然后对学生说道:“诸位有不懂的,可以来问。”说毕,端把椅子放在讲台上,默默的坐着。学生真要去问他时,也是不能了解。譬如人家问道:“‘大块假我以文章’,是什么意思?”他就说:“大块者宇宙也。假者,予也。”说完他一双眼睛,在大框老花眼镜里,往上一翻,对人说道:“懂了吗?”学生问也是白问。后来念完了,索性由他去坐着。学生呢,看小说的看小说,投稿的写稿子。还有些人很忙,老早就预算着在国文堂上写家信。据学生说:这也是不得已。因为这教员来路太硬,大家是拥戴校长的人,就不能不拥戴这教员。所以不注重分数的学生,就不上这堂课,免得无形中受一点钟拘束。
乌淑芬因为这个缘故,下了写生课,她就回寄宿舍去。她回去以后,将手上的布伞挂在壁上,猛然抬头,看见日历上,有一行字,是今日下午二时,在会馆内开旅京学生同乡会。这行字,就是自己用钢笔记的,正是怕自己忘记了的意思。她一见,马上就去问问同乡何慕贞女士去不去?何慕贞因为她新认识的朋友毕波丽,有上十天没有接他来信,心里挂念得很,又不便写信去问,很是着急。她知道毕波丽是同乡会的一个干事,一定到会的,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去探探究竟。便道:“我没有打算去。密斯乌去吗?若是去的话,我可以陪你去走一趟。”乌淑芬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何慕贞道:“你何必以我为转移呢?那末,我就陪你去罢。”吃过午饭之后,何慕贞连忙走回房去,拢了一拢剪的短发,在头发上绕了一匝水红色的束发丝条。然后擦了一擦粉,换了一件花衣服,在衣服上又洒了一些香水。对着镜子,先是近看了许多次,再又站远些,把背向着镜子,掉过头来,看了一看。拾落得好了,然后找了一块新的手绢,洒上香水,披在胁下钮扣上。手上拿着一把荫日伞,这才来找乌淑芬。乌淑芬脸上虽然有几个麻子,她爱修饰却和别人有过之无不及。这时她手心上抹着一大块雪花膏,对着镜子正在擦,回头一见何慕贞来了,对着镜子里的人笑道:“饭刚吃完,真快,你就拾落好了。我听到你说随便去,还不知道你去不去呢?”何慕贞道:“我本来要出城买东西,顺便去看一看罢。”乌淑芬道:“那末,你还是主张去的了。”她一面说话,一面拢头擦粉,各事办妥了,已经在三十分钟以外,何慕贞道:“走罢,两点钟开会,现在已经是一点三刻了。”乌淑芬笑道:“你这个不打算去的人,比我还性急些呢。”乌淑芬虽然是一句无心的话,说出来了,何慕贞倒好像难为情,低着头没有答话。两个人出了宿舍,雇了车子便一路到会馆里来。
开会的地点,就在大厅一边戏厅里。学生来有一二百,女学生却只有七八个人。进门的地方,有几个招待员,手上拿着传单,在那里站着。他们看见女学生远远的来了,都二十四分的客气,带着笑容迎上前来,用手卷着的传单,对旁边桌上一指,笑嘻嘻地道:“请签名。”她俩签过名,并排走着,一只手胳膊吊着荫日伞,一只手胳膊互相挽着,一同进去。走进戏厅,何慕贞的眼睛像闪电一般,对着人丛里面看了一周。那戏台柱子边,有一个穿绿色长衫的,正是毕波丽。何慕贞看见他,早忍不住微微一笑。心里想着,毕波丽看见她来了,一定会过来的。不料延宕了十几分钟,已经摇铃开会,毕波丽始终没有过来。后来有几个人演说过去了,大家讨论会里的规则和改选职员,在会场上的人,就自由谈起话来。毕波丽坐在那边一抬头,正和何慕贞打了一个照面,这不好模糊了,客客气气的和何慕贞点了一个头。何慕贞想着,也许他避什么嫌疑,所以当着众人的面,不和我亲近。忽然又一转想,要在往日,我是可以这样想,这回他有半个月没有写信给我,今天又这样装聋作哑,分明是和我决裂了。本来我们只有两个月和一二十封信的交情,也不算什么,撒手就撒手罢。不错,有一回我和密斯脱王在真光看电影,碰见了他,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情,你就和我恼了吗?哼!你不理我,我还会理你?板着面孔,再望也不望毕波丽一望。这时演台下纷纷举职员,凡是女学生的熟人,都叫着密斯某某,笑着说道:“请你担任一个罢?”这几个女学生,都有人借着事情前来说话。惟有乌淑芬朋友最少,就是有一两个和她点头的,也不过是见面礼,并没有人表示举她当职员的。乌淑芬心里想,回头选举职员揭晓了,女学生里面就是我一个落选,那有多么难为情?我不如先走罢。便轻轻的对何慕贞道:“会场上一点没有秩序,我们走罢。”何慕贞见毕波丽不很理她,抵在这里很没有意思。而今乌淑芬提倡要走,正合其意,答道:“好,我们走罢。”两个人趁着大家在忙乱投票,就悄悄的走了。毕波丽在一边,都看在眼里。心想,你幸而只生得有这种漂亮,若是有密斯余那样漂亮,那还骄傲的得了吗?他从前看见何慕贞是无处不好,现在心里有了个余瑞香,早就不把何慕贞放在心里。况且他有好几次碰见何慕贞和男学生在一处,更加教他难受。今天对于何慕贞一点儿不客气,才出了一口恶气。何慕贞走了,会也散了。这会场里就有人喊着毕波丽道:“密斯脱毕,我们这就到社里去吧?”毕波丽回头一看,却是他荷花新诗社的社友辛文哲,便答道:“我这几天诗兴大减,做不出好诗来。对不住,今天我是要误卯的了。”辛文哲道:“好!你不去,那还成?岂不是唐诗里面取消了李太白的地位。昨天我在《秋池》周刊上看见你那首《失恋之夜》,就好,这是成功的作品。”毕波丽道:“你的诗,也越发进步了。你发表的那篇《丁香花下》,我读了一遍,疑心我真在丁香花下呢。”他们说得高兴,大声疾呼,就有些人望着他们。他二人更是得意,大谈其诗。辛文哲趁机走上戏台,将头上的草帽子,取在手上,在空中招了几招。说道:“大家别走!我还有一件事要报告诸位。”会场上的人,本来有一部分走出去了,听他呐喊又走回来。辛文哲道:“我们几个同志,办了一个《秋池》周刊,每礼拜出一次,不可不看!”大家见辛文哲走上演台,叫住大家,一定有什么大问题,不料却是这样不要紧的事,大家大失所望。那辛文哲洋洋得意,在他帽子里面,拿出一本薄薄的大册子,用一只手举着,一只手指着,对大家说道:“这就是《秋池》周刊,里面有许多好的作品,兄弟也有几篇,登在上面,很不算坏,欢迎大家批评。这书虽然很好,定价每期只卖大洋三分。”他这样说着,大家面面相觑,以为上了他一个当,没有人做声,人丛中倒有一两下冷巴掌,不知道是谁鼓的,大家借着一声巴掌,哈哈大笑,一哄的走了。辛文哲见这些人这样冷酷的表示,很是不高兴,怅怅的站在台上,望着大家走去。毕波丽在台下说道:“密斯脱辛,你不是要到社里去吗?时候不早了。”毕波丽也是一时想不到话让辛文哲下台,所以随口的说了出来。辛文哲跳下戏台来,说道:“好极,我们一块儿走。你刚才说不去,我就不赞成。”毕波丽道:“我陪你去一趟也可以。不过我六点钟有一点儿事,我不赴聚餐会,诗做完了,我就走。”辛文哲道:“那倒可以,走罢。”
他二人出了会馆,就到荷花社来。这荷花社设在一家学校附近公寓里。里面本有几个社员,大家商议着,厨房隔壁那两间房子,又大又便宜,便把它公赁了过来,用黄纸写了一张横匾贴在门上,上面大书“荷花社”三个字。把学校里课堂上不要的桌椅搬了几件,放在里面。又弄了两个书架子,各人捐些书,放在上面。这两间屋子,闲人还不许进去,只有荷花社的社员,可以到里面去看书看报。这一天,又是他们荷花社雅集的日子,值日员易诗鸣毛大文二人,上东安市场买了一大包花生仁,一大包倭瓜子,和半两龙井茶叶,一并提了回来,以便当时烹茶助助诗兴。到了下午四点钟,是他们集会的时间,社员陆续而来。到了四点半钟,值日员易诗鸣说道:“今天大概密斯脱毕和密斯脱辛都要误卯,我们不必等他罢。”社员麻结缘道:“不等也好,我还要赶回去校对周刊稿子呢。今天我们做什么题目?”易诗鸣道:“今天一个人做十首小诗,诸位以为如何?”社员杜小甫道:“十首诗太多了。我看只要做得好,倒不必拘首数。若有能够多做的,也不限十首,做二十首也可以。”大家都说:“此话极对。”于是分途动起手来。毛大文拿出一叠裁了的毛光红格纸,纸后面,印着有字,是荷花社特制诗笺。另外还有两行小注,是此笺只为誊写诗稿用的,不得拿去做旁的用途。他用两个指头蘸着口水,然后将那纸一张一张的带掀带数。数完了,每人给五张。大家拿了诗笺,就各据一张桌子,拿起桌上的笔,打开桌上的墨盒,各自打诗稿子。两间屋子里,虽然有十个人,却一点声息没有。
那麻结缘右手拿着笔,伸到墨盒子里去蘸墨,左手伏在桌上撑着腮,却伸他的小指头到嘴里去剔臭牙齿。正剔得入神,后面杜小甫忽然喊起来道:“我知道了!‘黄金是爱情的魔障’呀。”接上喊道:“密斯脱麻,这句怎么样?”麻结缘不曾提防,被他喊得吓了一跳。杜小甫拿着那张格子纸,送到麻结缘桌上复又问道:“你瞧怎样?”麻结缘是刚才想到了两句,被他这一打扯,完全给拦回去了。他正没好气,便不能讲那诗人温柔敦厚之旨,看了一看,要笑不笑的样子,说道:“这话也很平常,谁都能说!”杜小甫便有些不耐烦起来。说道:“密斯脱麻自然是个大诗家,所说的都是别人不能说的。”他口里说时,眼睛可望着桌上的稿子纸,用手一指稿子上那第一首小诗道:“这是怎样说?”麻结缘道:“哪儿有不妥吗?”易诗鸣在那边桌上听见他们争吵,便走了过来,麻结缘气不愤,就把自己的诗送给易诗鸣看。那诗是:“生下娘胎五件事,吃喝穿衣睡觉与恋爱。恋爱好比味之素,恋爱好比酱油醋,各件事里有了他,就有一点味了。”易诗鸣看了一遍,说道:“意思倒很新鲜。”杜小甫道:“怎么着?老易你也这样说。你看他把睡觉写成了睡交。”易诗鸣仔细一看,果然错了。那麻结缘哪里能输这一口气,说道:“睡觉的觉字,北方念成交字,我们南方人念成手脚的脚,写睡交正是对了。”毛大文左手上抓着一把花生仁,右手一粒粒钳着,不住的往嘴里丢。嘴里咀嚼着花生仁,带着说话道:“胡適之先生说……”他一句话没说完,那杜小甫早就不耐烦,说道:“什么胡十枝,胡九枝!”毛大文也不等他说完,说道:“你们反对胡適之,那是有成见的。你瞧,我一提他的名字,你就急了。”杜小甫道:“他值得我反对,安福余孽,猪仔,臭政客!”这个当儿,毕波丽和辛文哲正走到院子里,赶来做诗,一听到社里人声大起,连忙止了脚。辛文哲轻轻的对毕波丽道:“我们反正误了卯了,不要进去罢,听那个口气,怕又是开什么会。”毕波丽比辛文哲是更机灵,早回转身退了出来。辛文哲也跟在后面,说道:“密斯脱毕,上哪儿?今天真光换片子,看电影去吧?”毕波丽道:“换片子不是今天,是明天呢。你问别的我不知道,这个我最在行。”辛文哲道:“啊!我想起来了。听说你有一个恋人,换片子就去,所以你也逢期必到,这事是真的吗?仿佛听见说姓余,漂亮得很,父亲还是一个银行家啦。”毕波丽是巴不得他这样说,却故意不肯承认,问道:“谁对你说的?”说时,脸上故意装出笑容来。辛文哲道:“不用人对我说,我看你的诗,常常有什么寄艾夫妹,那不是指这位密斯余吗?”毕波丽于是无言可答的样子,算默认了。
二人一路说话,一路走上大街,恰好事有凑巧,有一辆敞篷汽车,由面前拐弯,走得很慢。看见上面有几位很美丽的女眷。其中有一个女郎,穿了一件杏黄色印度绸旗袍,周围滚着豆绿的珠辫,华彩夺目,正是魂梦颠倒,念念不忘的余瑞香。毕波丽这一见,真觉触了电一样,浑身都酥软起来。那汽车将拐弯儿拐过去,早就风驰电掣,一溜烟似的走了。他心里想道:“这余瑞香,真是天使一般,她若真是我一个恋人,我还有什么话说,我就为她死了,也是情愿的。可是奇怪,自从我写了几封信给她之后,连电影都不来看了,叫我想什么法子和她接近?”想到这里人都呆了。辛文哲站在一边问道:“密斯脱毕,怎么了?想什么心事呀。”毕波丽笑道:“我有两个地方要去,不知道上哪儿好呢。我们明儿会罢。”他痴心妄想的想着,这里到东安市场去不远,也许余瑞香是到东安市场去了,反正没事,何不上东安市场去碰碰看。碰巧再遇见她,多看上一两眼也是好的。心里这样想着,两只脚不由自主的,就往东安市场走。走到东安市场,绕了两个圆圈,哪里看见余瑞香一点影子,自己也觉着未免精神过敏,不由得暗笑。刚要出门,顶头遇见一个穿西装的汉子,左手上拿着一根溜光滚圆的手杖,向地下一戳一戳的走着。右手挽着一个妇人,长裙,短褂,革履,蓬头,打扮似乎姨太太女学生之间。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这一系的主任教员马攀龙先生。那一个呢,当然是师母,不过毕波丽是知道的,马先生并没有太太,家里只有一个寄住的姨侄女杨花女士,这大概就是杨花女士吧?他且不问那些,取下帽子,点了一个头。马攀龙对于学生向来是很客气的,毕波丽是个出风头的学生,他尤其不能怠慢一点,笑着说道:“市场里走走。买书来了吗?”毕波丽顺口答应道:“买书来了。”马攀龙道:“不要走,我们一块儿到书摊子上望望。我要买几部古文,你和我挑两部去。”毕波丽回去,本来也没有事,如今和先生一路走,这也是荣耀的事,掉转身,倒和马攀龙一路走着。到了书店里,马攀龙叫伙计把韩昌黎、柳宗元、苏东坡这些人的文集,都搬了出来,一部一部的翻着看,随挑了五六部。毕波丽对于古文这样东西,向来不很大看见,哪里知道哪一部好。他常听见人说《古文笔法百篇》不错,就挑了一部,递给马攀龙道:“马先生,这一部书很好。我近来就常看这一部书。”马攀龙究竟是一个教员,略略知道一些古文的门径。他将书接过去一看,就扔在摆书的摊子上。毕波丽道:“马先生,这部书,你以为如何?我近来对于古文的书,看了也实在不少,总觉太浅了,只够初学的人做做课本,真要研究古文,非得一部适当书不可。这部书虽然只有百篇,包罗万象,倒也不坏。不可不买。”马攀龙很奇怪的道:“什么?古文的选本,还有比这浅的吗?我们从小在小学里,就念这种东西,那个时候,没有什么好国文课本,先生就把这个来搪塞,以为这个是再好没有了。我们既然要研究古文,还是要看一看专集,这种选本,不过初学的人拿去揣摸揣摸笔法,我以为没有什么大用。”毕波丽红着脸不能作声,只用眼睛看书架子上标的书签,像一个找书的样子。马攀龙将书挑好了,自拿钱出来会了账,依着杨花女士的意思,就想去看电影。马攀龙笑道:“你要去呢?就你一个人去罢。我实在不能奉陪。你想我那篇文章,还只做得一小半,明日就得交卷,怎样不要打一个夜工?”杨花笑道:“那末,我就一个人去了。你可……”她因为这地方可不是家里,而且面前还站着一个学生呢,她也就没有往下再说。马攀龙笑道:“你去得了,十一点多钟,我叫老王拉车来接你。”杨花道:“那末,我先走一步了,我还得去邀个把朋友一块儿去呢。”说着她和毕波丽微微笑着点了一个头,就走了。马攀龙道:“我要回去了,密斯脱毕,要不要到我那里去谈谈?”毕波丽道:“先生不是要回去做文章吗?我不去打搅了。但不知马先生又要做一篇什么大文章,拿到报上去发表吗?”马攀龙道:“不发表的,是一封公函呢。”说出这句话,马攀龙才觉得有些失于检点,所幸毕波丽也没有往下再问,就这样含糊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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