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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回爽气溢西山恰成美眷罡风变夜色难返沉疴
次日还未起床,华伯平就来了,站在床面前连连喊道:“杏园!杏园!怎么还不起来,今天有盛会,忘了吗?”杨杏园醒过来,用手揉了一揉眼睛,见是华伯平,便坐了起来,强笑道:“你来得早呀!”华伯平道:“起来得早吗?今天碧波在香山请客,还要把汽车……”说到这里,逼近了他的脸看了一看,问道:“呀!这是怎么了?你的眼睛有些肿了。脸上也似乎清瘦了许多,你熬了夜了吗?”杨杏园道:“昨晚上睡得很早,并没有熬夜。不过我的电灯用得光太强了,常常总是眼睛闹毛病。”华伯平摇摇头道:“你这不是光闹眼疾,精神也很颓丧。你这一向身体不好,自己又不善于保重,常害病,我看你是劳动不得。今天你到不到香山去呢?”杨杏园道:“我自然去,他还为我另雇了一辆汽车,我能说不去吗?”华伯平道:“能去固然是极好。但是我一看你脸上的气色极是不好,不要为了这个再受了累。”于是就把旁边茶几上放的一面小镜子,交给他手上,说道:“你照一照看。”杨杏园照了一照,将镜子向床上一扔,笑道:“这算什么病容,不过昨晚睡觉没有睡好,把眼睛睡肿了,过一两个钟头,就会好的。”说着打起精神,就坐起来穿衣。衣服穿好,一看桌上的小闹钟,还只八点半钟,笑道:“伯平,天气很早,我们到胡同口上咖啡馆里去吃一些点心罢。你看看,吃起来,我就不像病人了。”华伯平见他谈笑自若,也以为他真没有病,果然和他上咖啡馆去吃点心。回来之后,又高谈了一个钟头,汽车才到。
这小车就只华杨两个人坐,很是舒服。开到香山宫门口,正有吴碧波两个同学,穿了西装,胸前挂了一个小红条子,站在宫门口,见了华杨二人,就上前招呼。杨杏园原怕自己走不动,想骑头上山驴子到甘露旅馆去。现在有人招待,不便先说,就由一个招待员引导,顺着上山大道,步行而去。上了几次台阶,只到旅馆大门,杨杏园就有些支持不住了。他们又不休息,接着就一直向上去,弄得他面红耳赤,气喘不止。到了食堂,只见东西对列,摆着两张长桌子,里里外外有许多男女。最可注意的,就是去年给李老太太贺寿那一会的女宾,如梅双修、朱映霞、江止波都在这里。那梅双修和史科莲李冬青比较是亲切一些的朋友,所以她也认识杨杏园。当时见了他,笑着微微一点头。杨杏园也就笑道:“梅女士,我们好久不见了。”梅双修道:“密斯李回南去了,好久不见。那位史女士怎么也好久不见?”杨杏园随便答应一句道:“是,也有好久不见了。”说到这里,有一个西装少年和梅双修打个照面,他就走开了。当梅双修说话时,见她手指上带着一个订婚戒指。现在看那西装少年手一扬,也带有订婚戒指,这就了然了。梅双修穿了一件墨绿绸旗衫,那少年穿一身青哔叽便服,都把皮肤反映得雪白,真是一双璧人。杨杏园看着,真添了无穷的感慨。心里正这样想着,又看见朱映霞和梅守素一对未婚夫妇,同站在石栏边,向着山头指指点点。忽然有人在背后轻轻的拍了一下,笑道:“什么事看得这样出神?”回转头看时,却是吴碧波。见他穿了一件新制的西装,领襟上插了一朵新鲜的小紫菊,便握住他的手摇了两下,笑道:“老弟台,大喜呀!”吴碧波未曾开口,那朱韵桐女士,正走过来。只见她穿着一件浅霞色的素缎旗袍,漆黑的短头发上,又扎了一根浅霞色的丝辫,在左耳上,扎了一个小小的蝴蝶儿。这浅霞色就是俗传的印度红,颜色非常鲜艳,她人本清秀,今天又薄薄在脸上敷了一层粉,在两颧之上,又浅晕了一层胭脂,真个是明露朝葩,东风醉蝶,虽浓艳却不伤雅,而且喜气洋洋,和别人的气色又不同。彼此原曾认识,杨杏园和她彼此一点头,吴碧波笑道:“这不用得我介绍了。”杨杏园笑道:“还是要你介绍的,从前是朱韵桐女士,现在……”说到这里,忽然一想,这话说糟了,现在人家未结婚,还是女士呀,便改口道:“虽然还是朱韵桐女士,和从前不同,从前不过是朋友认识的朋友,而今因为你的关系,直接是朋友了。在这个关键上,你负有说明的责任啦。”吴碧波微笑,朱韵桐却在颊上更增了一层红晕。杨杏园笑道:“人事真是不可料想的。我在李女士家里赴寿会的那一天,认识了朱女士,不想今天会由朱女士来请我。”吴碧波笑道:“说这话,似乎有些感慨系之呢。但是一时的失意,你也不必介意,不久的时候,我相信你的问题,也就解决了。”杨杏园笑道:“我的什么事快解决了?我倒不明白。”朱韵桐以为杨杏园有意装傻,就向之嫣然一笑。不过他一对未婚夫妇,今日是主人,要到处招待客,和杨杏园只说了几句话,就走开了。
这个时候,客已到齐多时,吴碧波就请大家入席。那两张大餐桌,一边是吴碧波主席,一边是朱韵桐主席,其他的客一席上,都已写好男女来宾的位次纸片,却是不分男女,间杂而坐。吴碧波特别看得起杨杏园,竟将第一席分给了他。他的紧邻,是那位杨爱珠女士,对面恰又是梅守素朱映霞夫妇二人,杨杏园看了,正踌躇着,华伯平在他身后牵了一牵他的衣服。杨杏园会意,就跟着他走到一边去。华伯平轻轻的笑道:“你知道吗?碧波的意思,是要一对一对的排下坐着。若不是一对夫妇,他也要用别的方法,想法让你配成一对儿。你看你的紧邻,不是杨爱珠女士吗?你姓杨她也姓杨,这也勉强可以说是一对儿了。”杨杏园一想,果然,笑道:“这未免太无聊了。我宁可不入席,我也不坐。”华伯平道:“写好了位次,那是不许再让座的。你要再让座,就画蛇添脚了。”说时,吴碧波已亲自走过来,拉他入席,杨杏园为情面所拘,只得坐下。一看满席的人,都是翩翩少年和红粉佳人,席上自融和着一片芬芳馥郁的脂粉气,别有风趣。不过他自己这一次上山,极是受累,到了甘露旅馆,人便是勉强支持。这个时候入席吃东西,他简直不知道是什么味,慢慢的有些头昏。在场的人说笑话闹酒,他只是莫名其妙的,发出一种微笑,向人家望着。后来大家一阵起哄,要吴碧波演说,碧波红了脸,勉强站立起来,用手去理面前摆的刀叉,好半晌才笑着说道:“今天请到这里来,无非是介绍各位朋友彼此见面,蒙诸位老远的来了,我很荣幸。但是实在没有什么可演说的。”有几个调皮青年,就非要他说订婚的经过不可。碧波逼得没有法,只得继续说道:“订婚是恋爱的结晶,这原不必说的。我们订婚,也不过如此。现在诸位一定要我说订婚的经过,我可以略略报告。碧波是个喜欢美术的人,朱女士也是一个喜欢美术的人。因为如此,我们就都在美术研究会成了朋友。后来彼此因性情相合,就订了婚了。碧波希望许多未婚的男女,尤其是我的友人,若是要去找终身伴侣,最好在朋友里面去找。这样办,才可以彼此知道为人,容易结合。这是我一点经验,就此可以供献给诸位。诸位到此,我也不过是请吃平常的例菜,不成敬意。但是对着这清爽的西山秋色,是可纪念的一件事。恭祝在座友人健康,请大家干一杯。”于是举起玻璃杯对两边座上举了几举,大家陪了一杯。有些人不肯依,说是敷衍了事,非朱韵桐演说不可。许多女宾跑上前和她交头接耳,牵衣扯袖。朱韵桐无论如何不肯。后来大家公推何剑尘演说。他背了两手,站起来笑嘻嘻的说道:“剑尘今天且不谈恋爱,我先主张大家要注意宪法。宪法上说,人民有聚会结社之自由。我们知道这一点,未婚的青年,第一件大事,赶快多办些研究会同盟会联合会,要男女会员都有。”大家先听到他说要注意宪法,都很诧异,今天这一会,与宪法有什么关系呢?后来他说到宪法有聚会结社之自由,有些神经过敏的,就猜他是要提到男女社交公开上去,便发出微笑来。后来他果然如此说,大家就是一阵哄堂大笑。何剑尘停了一停,然后说道:“好在宪法上定了的,结社自由,在社以内的正当交际,那是可以受法律保障的。于是男会员女会员,因志同道合,可以变到情投意合。由情投意合一变呢?这就不必我多说,在座的诸位好朋友,必然知道的。”大家笑着一阵鼓掌。何剑尘正了一正颜色道:“我这话似乎很滑稽,其实是有理由的。因为男女的交际场合,现在很少,能够在集会结社的中间,带寻终身的伴侣,那是最正大光明的事。而且在聚会结社里,还有这样一个机会,作为奖励,可以使得一班人对于会务,格外热心了。”在座正有几个人在学生会和同乡会的,听了这话,倒有些中了心病。知道这一层的,又狂笑着鼓起掌来。何剑尘道:“吴碧波先生,朱韵桐女士,这一次婚事,又光明,又美满,很可以给未婚者作一个榜样。我现在请大家干一杯,与主人翁祝福。”大家听他的话很高兴,都干了一杯。
何剑尘和杨杏园却隔了一张桌子,先是未曾注意他的状态,现在偷眼看他,见他脸上虽然带有笑容,却是气色很坏,而且腰部微弯,没有一点振作的样子,酒也不喝,菜也不吃,料他是病体不能支持,就不敢多闹,让大家自然的结束。不多一会,咖啡已经送了上来。杨杏园倒是觉得这个对劲,趁着杯子还在冒热气,端了杯子骨都一声,一口气就喝了大半杯。喝下去,觉得精神好些,因站了起来,对何剑尘点了点头。何剑尘走过来轻轻问道:“怎么样?我看你很有些精神恍惚,不要是受了累吧?”杨杏园眉毛微微一皱说道:“我身体实在支持不住了。不过碧波是喜事,我又不便说生病,坏了他的兆头。”何剑尘道:“好在汽车在山下等着呢,我私私的送你回去得了。留我内人在这里,碧波问起来,就说我陪你到双清别墅去了,那也就不关事了。”杨杏园道:“那也好,劳你驾,你就扶着我下山罢。”何剑尘看他样子,实在不行,私下对茶房说了,叫他在山下雇了一乘小轿,停在旅馆大门外。然后和杨杏园像闲谈似的,一路走出门来。杨杏园坐上轿子,何剑尘也跟着在后面慢慢的走下山来。何剑尘到山下时,杨杏园已斜躺在汽车里多时,何剑尘坐上车,车就开了,因问道:“杏园,你今天何必来呢?你这个身体坏极了,实在不能再受累呀。”杨杏园道:“碧波有这样一段美满姻缘,我很欢喜,我怎能不来呢?”说时,将手握住何剑尘的手道:“老大哥,我们交情,不算坏呀。我看我是不行了。我很喜欢这香山下临平原,形势宽展,我的身后之事,你自然是有责任的,你能不能把我埋在这里呢?”何剑尘笑道:“你简直胡说,多大年纪,就计算到身后的事了。”杨杏园道:“你别忙,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我想那义地里没有什么意思,最好你把梨云棺材也挖了搬来,我也有一个伴。”何剑尘道:“你何必记挂到这上面去。你要知道你的病这样延下去,一来常因你心灵不解放,二来就为你工作太多。你休息不休息,还在其次,第一件,你就该解放你的心灵,凡事都不要抱悲观,向快乐方面做去。”杨杏园斜躺在汽车犄角上,汽车一颠动,他的身子也是一颠动,人只是懒懒的躺着,那手握住何剑尘,兀自未放,叹了一口气道:“我这种环境,叫我怎样解放心灵呢?你昨天所给我的那一封信,又是我催命之符,你不知道吗?”何剑尘道:“这话从何说起?史女士难道对你还有微词吗?”杨杏园摇了一摇头,半晌才说道:“非也。到了我家里,我将信给你看,你就明白了。”说完,他就默然。何剑尘无论说什么,他都不做声。何剑尘见他面色苍白,想到他家境不好,情场坎坷,把一个词华藻丽,风流自赏的少年,憔悴到这般田地,也为之黯然。两个人都寂然。汽车到了寓所,杨杏园将何剑尘引进屋,一声不言语,就把史科莲的那一封信,交给他看。何剑尘从头至尾一看,连连跌脚道:“嗐!怎么会弄成这种错误。”看杨杏园时,只见他伏在桌上,按住一张纸,挥笔狂草。何剑尘看时,却是填的一阕《浣溪沙》。那词道:
欲忏离愁转黯然,西风黄叶断肠天,客中消瘦一年年。
小病苦将诗当药,啼痕犹在衍波笺,心肝呕尽更谁怜?
莫道相思寸寸灰,离魂欲断尚徘徊,碧天雁字正南飞……
何剑尘见他填得字句这样凄楚,不等他将第二阙写完,便用手来夺去。杨杏园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写下去?你以为我还是无病呻吟吗?”何剑尘道:“你病到如此,怎么无病?不过我不主张你在这伤心之境,再作这种伤心人语,你尽管好好休养。只要有人在,婚姻问题经济问题都容易解决。”杨杏园昂着头淡淡一笑道:“我用不着解决这两件事了。”说这话时,手扶住桌子犄角,说道:“我头晕得很,我要睡了。”何剑尘道:“大概是坐汽车颠的。”杨杏园道:“不但是头晕,而且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似乎是饿了,又似乎喝了空肚子酒,烧得心里难过。又似乎心里有几十件事要安排,都没有安排得好。”说话时,吐了一口痰。因没有够着痰盂子,就吐在地下。何剑尘一看,竟是一朵鲜红的血,不觉浑身一阵发麻,急出一阵热汗。连忙将身一闪,闪了过来,遮住那口血。因扶着他的右肋说道:“你实在也是倦了,我扶你上床去睡罢。”杨杏园听了他的话,就由着他扶上了床。他和衣睡下,何剑尘把他那床青罗秋被,轻轻展开,给他盖了。不到三十分钟,竟睡熟了。
何剑尘悄悄走出房门,对听差说,把那血扫去了。然后到了前面,会富氏兄弟说话。正好他们都在家,富家骏受杨杏园的熏陶最深,听了杨杏园吐血,连顿两下脚道:“真个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杨先生作文章凄凉感慨,富于病态,我就料他和纳兰性德一样,要不永年……”富家驹抢着道:“你简直胡说。杨先生好端端的,你怎说他不永年。少年人吐血也是常事,不见得就会怎样?”何剑尘皱眉道:“看他的气色,可实在不好呢。”富家骏道:“既然如此,那就赶快把杨先生送到医院去。在家里医治,那是不如医院里周全的。”何剑尘道:“送到医院里去吗?可有问题呢。吐血自然是肺病,有肺病的人,医院里认为是传染症,不肯收的。”富家骏道:“西山天然疗养院,是治肺病最好的地方,他那里收治肺病的人,不如把杨先生送了去吧!”何剑尘摇摇头道:“不行,不行。他就为了上一趟香山,劳累得病势加重,哪里还可以出城呢?说不得了,请贤昆仲多费一点神,看护着他。千万不可对他说已吐了血。害病的人,是不能知道病势沉重的。一受惊骇,危险就会加重。我事又忙,不能在这里守着他,我先请大夫给他来瞧瞧,等大夫来了,我就好走。”于是翻着电话簿,请那位刘子明大夫来。偏是刘大夫又出诊去了。急得何剑尘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了几遍,在身上掏出一盒烟卷,取了一支烟卷,衔在嘴里。因为找不到取灯,也不抽,也不扔。右手三个指头,将烟卷夹着,呆立着不动,把烟卷都夹得松开了。富家骥道:“何先生,你若有事,你就请便罢。大夫来了,我们会引他去诊脉的。何先生把事办完了,回头再来就是了。”何剑尘道:“事倒不要紧。不过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病,等大夫来了,瞧过了病,究竟好不好,说出一句话来,我也好放心。”说时,又悄悄的走到杨杏园屋子里来。见他双目紧闭,睡得正是沉酣,这脸色却分外的苍白,微微显出两个颧骨影子。何剑尘走上前,伸着手抚摸了他的额角,又伸手到被里去摸了摸他的手,觉得他微微有些发烧。想到平常人说,害肺病的人,是不能发烧的,胸口上不由的卜突卜突接连跳了几下。轻轻的将手缩出来,站在床面前,对他的脸,望着发了一会呆。忽听得屋子外的挂钟,当当敲了四下。四点半钟,自己还有朋友到家中来会,不能久等,就先走去。
到了家里,何太太也回来了。何太太手里拿着一封信,高高举起笑道:“你瞧,今天也望,明天也望,居然把这个人望到了。”何剑尘道:“是李女士来了快信吗?”何太太道:“她说发信后两三天,就可以动身。这个时候,也许在汉口登车了。”何剑尘接过信来一看,果然是如此说。点了一点头道:“这一封信,比一千元一剂的续命汤还要值钱。刻不容缓,就该送给杏园去看。不过我在家里,要等一个朋友,马上走不动,你先拿了信送去罢。”何太太道:“那忙什么?晚上你和他见面,送给他也不迟呀。再不然,先打一个电话告诉他也可以。”何剑尘跌脚叹道:“嗐!事情大变了,你哪里知道呢!”于是将史科莲的信,杨杏园的病,说了一个大概。何剑尘说一声,何太太嗐一声,何剑尘一说完,何太太果然就拿了李冬青寄来的一封信走了。何剑尘在家里等那客,先是久等不来。等得来了,又是谈个滔滔不断。糊里糊涂一谈,不觉天色已晚,好容易把客送走,就该吃晚饭。这时太太又不见回来,恐怕杏园的病,是没有好现象,心里只是安放不下,一面吃饭,一面想着。他忽然将碗一放,便走去打电话,问杨杏园的病况。那边听差,知道是何剑尘,便叫何太太来接电话。何太太道:“你吃饭罢,我暂不回来了,我在这里等你。你快点把事办完,你就来。”何剑尘道:“杏园的病怎样?”何太太道:“倒不怎样。不过我看他很可怜,我在他这儿陪着他谈谈罢。”何剑尘听他夫人如此说,心里倒放下一块石头。这才去吃饭。不过心里念着杨杏园的病,总觉不大放心。在报馆里编稿子的时候,好好的将笔一放,两只手捧住胳膊,望着电灯呆了半晌,叹一口气。同事的史诚然,和他正在大餐桌的对面坐了。因道:“剑尘,你和杏园的友谊,实在不错。他的病重一点,你就这样惦记。”何剑尘道:“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我们虽不能说是知己之交,我觉得杏园,实在是和蔼可亲的朋友。失去了,未免太可惜了。而且我们一段婚姻,尤得他的协助不少。我对于他的困难问题,丝毫不能帮忙,我心里异常抱歉。他若是病没有起色,这种人是这样下场,我也要灰心跟着他学佛了。”他一说,编辑部同人,大家都议论起来。虽然也有素来对杨杏园表示不满的,这时也很原谅他。何剑尘听了这种言论,心里越是难过。也不到稿子办完,抽身先就走了。
到了杨杏园寓所,恰好是这一条胡同的电灯线断了火,漆黑黑的。摸着门环打了四五遍,才有听差出来开门。听差手里拿了一个蜡台,插着半截洋蜡,黄色的淡光在风中摇曳不定,照得人影子一闪一闪。听差关上门,举蜡在前面引路。走不到半截走廊,那洋蜡就吹灭了。院子里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有模糊的树影子,被风吹着颤动。上房那窗户纸上,露出一片黄光,仿佛像那斜阳落土,照着一抹余光在人家土墙上一样。而且纸上,立着人影子晃晃荡荡,更带着一些神秘的意味。何剑尘本来含着一腔凄楚,对了这种情况,越发觉得心旌摇摇不定。黑暗中到了杨杏园房门口,只听见他轻轻的说道:“人生在世,一天也是死,一百岁也是死,我倒处之坦然。不过我很替家母难受,暮年丧子……”何太太道:“杨先生,你不要说这种话,你一说,我心里就一跳。”何剑尘就在这时,已踏进房去。见富家驹富家骏坐在床面前两张小方凳上。自己夫人坐在写字台边,三个人都微微皱着眉毛,向杨杏园呆望。杨杏园已脱了外衣,盖着半截薄被,露了大半截身子在外,侧着头向外,颧骨上面,微微现出两道青纹,眼眶落下去许多。他见了何剑尘进来,头也不曾动,只转了眼珠望着,下颏略微点一点,表示知道他进来了的意思。何剑尘道:“大夫来过了吗?怎说?”富家驹望着他道:“据说不要紧,不过是受累了罢。”一回头,见何太太也对自己望着,心里就明白。杨杏园淡淡一笑,在干燥的嘴唇边,露出两排白牙,说道:“要紧不要紧,成什么问题……唉……我……”何剑尘走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说道:“病人最要紧的是提起精神,你千万不要抱这种颓废的思想。”杨杏园道:“是吗?然而我应当容纳你的忠告。”他说完了这话,脸上又放出惨笑来。富氏兄弟对望着默然,何剑尘夫妇也对望着默然。
这时,夜渐深了,这僻静的胡同里,是格外的沉寂,只是远远的有卖晚食的吆唤声,还若有若无。偏是隔壁的钟,吱咯吱咯,把它的摆锤,一下一下,摆动着响得清清楚楚。这种钟摆声,平常时节,人家是不大理会,你越烦闷,钟摆越响得平均沉着。这时一间屋子五个人,都听到了钟摆声。半晌,杨杏园道:“现在什么时候了?”说话时,头微微抬起。何剑尘道:“快十二点钟了。”杨杏园道:“夜深了,你带嫂子回去罢。家里还有小贝贝呢。”说到小贝贝,嘴角微动一笑,又道:“这孩子我喜欢他,我明天要送他一点东西给他玩玩。嫂子,你回去罢,我不要紧的。”何剑尘见他神志很清楚,料着也不要紧,就安慰了杨杏园几句,和太太一路出门。走到院子里,首先一句话,就问太太,大夫来瞧病的时候,究竟怎样说?何太太道:“照大夫说,那太可怕了,吓得我都不敢走。”何剑尘道:“他怎样说?”何太太道:“那大夫原和杨先生是朋友,听了脉之后,坐在外面屋子里沙发椅上,抽了两根香烟,一句话也没有说。手胳膊捧着手胳膊,呆望着杨先生屋里出神。出神一会,接上就微微的摆几下头。我看他那样子,都一点办法没有。我问有危险没有?他淡淡的说,总不至于吧?”何剑尘道:“他都这样说,那还有什么希望?这……”说到“这”字,不由得走路也慢了。慢慢的停住,犹豫着一会,说道:“我还看看去。”于是复又走进房来。将衣襟上拍了一拍,笑道:“我一条新手绢,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在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像要找什么似的。然后复又走到床面前,执着杨杏园的手道:“杏园,你保重点,我明日再来看你。”在这一握手的时候,杨杏园见他目光注视着自己,手微微有些颤动。就是说话,声音也有些颤动不能接续。心想,他有什么不如意的事吗?正要问时,何剑尘已抽身走了。
富氏兄弟,就斜对面坐着,有一句没一句的谈闲话。杨杏园都听在耳朵里,有时很觉人家的话略嫌不对,但又不愿去驳,只是搁在心里,渐渐的就不大留意,然后不听见了。忽然眼前一亮,屋子里电灯已经亮了。床面前富氏弟兄已不在这里,房门已虚掩着,大概他们走了,朝外带上房门了。那电灯在半夜里,电力已足,照着屋子四壁雪亮,反觉得惨白。脸朝自己写字台的后壁,那上面一幅秋山归隐图,向来不曾加以注意的,现在忽然注视起来。觉得画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都耐人寻味。就是树梢上那一行雁字,是几个都可以数清了。看了半天的画,越无聊越是看了下去。那一带黄叶林外,一个人骑在一匹小黑驴上,好像蠕蠕欲动,要向山缝里走。以为眼花了,再看别处,只见窗纸上有几点墨迹,鼻子眼睛都有,好像人的脸。脸形的地方,有一处很像人的嘴,那嘴上下唇,竟会活动起来,原来是窗户纸被风吹得闪动着。在这个时间,无论看什么地方,都觉得会勾起一种幻想,造出一种幻境。对了灯睡,总是不大安稳,于是翻一个身,将面朝里,不要看这些东西,免得心里不大受用。闭着眼睛,就想设法子安睡。因为想起数一二三四,可以安息,于是心里就默数着数目字。但是自一二三四数到几千,越数人越新鲜,始终没法子睡着。心里烦恼起来,朝里睡又感到太沉闷,因之更翻身向外。一向外,又会看到壁上窗户上幻起种种图案。因之一个人时而向外,时而向里,翻来覆去,一夜工夫,也不能安息。一阵鸡啼,窗户纸就慢慢明亮,屋子里电灯,就慢慢清淡。四处市声一起,就天亮了。在这时候,只觉自己口渴,心里烦躁,嗓子里忽然一阵痒,咳嗽一声,一口痰向床下吐来。当时自己也未曾注意,一只手撑住了头,斜躺在床面前,对了窗子望着,尽管发呆。右手撑得酸了,把手放下来,又将枕头叠着,将头斜靠住。就是这样静沉睡着,不觉听到外间屋子里的钟,已敲过八下。
听差一推门进来,见杨杏园睁着双眼,清清醒醒的睡着。便问道:“杨先生,你早醒了吗?”正问这话时,眼睛望到床面前,突然向后一缩。杨杏园看他那样子,竟是十二分惊讶。于是就跟随着他的目光,向床下看来,自己不觉“哎呀”一声。这时,床面前地板上,正留下杨杏园吐的一口痰,痰之中,有一大半是红的物质。杨杏园糊里糊涂病了几天,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病。现在一看吐红痰,这自然是患了肺病吐血。万不料自己极好谈卫生,竟会惹下这一种讨厌的病!心一阵惊慌,心里止不住忐忑乱跳。躺在枕头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听差见他向地板上一看,人向后一倒,就不曾作声。看那样子非常的不自然,连忙走过来一看,只见他半睁开着眼睛,紧紧闭着嘴唇。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一般,两手撒开在被头上,一点也不会动。听差伸手一摸,竟是两只冰柱。听差吓得倒退几步,跑到院子里喊道:“大爷二爷,不好!杨先生要不好了。”富氏兄弟,本就料到杨杏园病状不妙,但不料有这样快。一听这话,都向后院跑。富家骏由回廊上斜穿过院子,忘了下台阶,一脚落虚,向前一栽,脸正碰在一盆桂花上,青了半边,一件淡灰哔叽夹袍,半身的青苔。痛也忘了,爬起来就向里走。富家驹一只脚穿了袜子鞋,一只脚趿着鞋,一只手拿了一只黑线袜向里走。富家骥一手拉着听差问道:“怎么了?怎么了?”还是富家骏先到屋子里,一步走到床面前,先握住杨杏园的手,按了一按手脉,又伸手到鼻子边,探了一探鼻息。因回头对富家驹富家骥道:“不要紧,这是昏过去了。停一停,他就会好的。”富家骏原曾一度学过医,因此大家才放下心去。听差早就打了电话去请刘大夫。过了一会,刘大夫就来了。刘大夫来时,杨杏园的形势,已经和缓许多。他听了一听脉,说道:“这是不要紧的。不过受创太深了。”他于是注射了两针,又开了一个字条,叫听差在家里取了一瓶药水来,亲自将药水给他喝了。直等着他清醒过来,这才回去。
然而这个时候,已经是十点钟以后了。富氏弟兄,也不曾上课,就不断的在杨杏园屋子里闲坐。吴碧波华伯平这一班好朋友,也前后来探他的病。他见了各人,虽不能多说话,但是将一床厚被,叠着当了枕头,靠住了厚被斜躺着,还能对了人望着,听人说话。到了晚晌,又喝了一碗半稀饭。闲坐得腻了,还一定叫人给他一本书看。富氏弟兄捏着一把汗,这才放心。大家也就以为他或者从此有转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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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窈离婚了,系统不让离,但她不听。初窈完成77个快穿任务,准备过上退休养老的悠闲生活,却意外穿书,成了黑料缠身的108线炮灰女配沈初窈,命运十分凄惨。初窈改变命运,从恋综开始。你以为她要开始大放光彩,散发魅力时,初窈却端起碗筷做起干饭人。因为干饭人,干饭魂,干饭成为人上人。观众???初窈干饭改变命运。参加相亲综艺毒舌改变命运。参加生活综艺养老改变命运。此后,剧情彻底偏离轨道,初窈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收获千万粉丝,还改变了前夫的命运。离婚后,薄南弦莫名其妙得到一个好恩爱系统。系统滴已发布宠老婆任务!薄南弦?自此,薄南弦就变得很脆弱(倒霉)喝水呛到走路崴到洗澡着凉各种乌龙事件层出不穷。系统只有对初窈小姐好,宿主才会感到快乐,活得轻松。某天,一个话题爬上热搜震惊!薄氏总裁薄南弦连夜出院,只为给女明星初窈献上一束烈焰玫瑰之后类似的话题不断出现震惊!薄南弦带伤参加初窈生日宴,为她定制了一套纯黄金制作的金碗筷!震惊!薄南弦为讨初窈欢心,斥巨资为她打造一座奥特曼城堡!如果您喜欢穿书后,我在娱乐圈养老爆红了,别忘记分享给朋友...
谢虞欢这辈子做的最疯狂的一件事就是在自己还是皇贵妃时在亲妹妹的洞房夜里睡了新郎。新帝登基,怀中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她将是朕唯一的子嗣。群臣惶恐,皇上,万万不可啊。而孩子的生母却无人知晓。后来,帝王身边多了一个女子,传闻那女子疯癫无常。她在声色犬马的乱世步步为营,从少年将军到两朝为后。她的一生,堪称传奇小剧场月黑风高夜,正是撩人时。某女伸着纤纤玉指轻轻划过某帝的前襟,媚眼如丝,吐气如兰,皇上,臣妾不比奏折好看?某帝正襟危坐,凤眸微眯,怀孕了也不老实?夫君~某帝抱住某女往龙榻走去,今晚你上,我下。如果您喜欢丞相大人不好撩,别忘记分享给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