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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大城大镇的城隍庙,阴司间里琳琅满目会有几十种鬼像,以警示世人不可做恶事。不过平安城是个小地方,阴司间里只有约莫七八尊泥塑。许一城环顾一周,发现这里也不全是鬼。阴司间正中居然摆着一张方桌,桌子旁已经坐了两个人,一胖一瘦,都穿着马褂。他们看向许一城,没吭声,眼神都颇为不善,却也带着几丝惊慌。
王绍义请许一城在桌子一边坐下,海兰珠松开他的胳膊,站在旁边眼睛低垂,根本不敢往左右看。那两个人各自眼观鼻,鼻观心,装作若无其事,也不打招呼。
掌柜提着白纸灯笼恭敬地站在后头,王绍义自己拽了把板凳大马金刀坐定,头顶恰好对准窖门。他环顾四周,指头朝上一指:“鬼门一关,咱们就算是进了阴曹地府,阴阳隔绝。在这儿天不知,地不管,人间更是没关系。诸位有什么话要说,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他这话一说出来,所有人都顿觉阴风阵阵,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真在阴曹地府一般。整个地下室只有一个地窖口,还被王绍义牢牢关上。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不知,地不管,叫谁都不灵。在座的几位,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掌柜的提着灯站在王绍义身后,看不清他面目,只看得到一片阴影,如同判官。许一城心中冷哼一声,王绍义故意选在这个鬼地方,只怕是别有用心。别的不说,单是这鬼气森森的氛围,就已让人先锉了几分锐气。
王绍义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他伸手道:“你们三位,都是确实来平安城收货的,彼此认识认识吧。”在座的两位冷淡地彼此一拱手,互相道了姓名。瘦的那位叫高全,一口天津话;胖的那位叫卞福仁,说话带着山西人特有的腔调;他们俩只报了名字,来自哪里,什么铺子的,一概不提,可见彼此都有提防。
海兰珠这才知道,那客栈外头搁着四只金蟾,正是来了四波古董商人。王绍义亲自去查验,干掉了一个探子伪装的,剩下三家,才有资格邀请到阴司间来。
一干人都打完招呼了,王绍义眼睛一眯:“我先问个问题,兄弟我在东陵做的事,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许一城已经回答过这问题,坦然说是毓彭,另外两位却有些支支吾吾。王绍义一拍桌子,恶狠狠道:“我刚才说了,鬼门一关,谁都不许藏着掖着!当着这么多恶鬼都敢说谎,可是要遭报应的!”高、卞两位还是有些为难,王绍义冷笑道:“咱们都说实在话。爱新觉罗家的坟,是我刨的,这是机密事,只有自家兄弟知道。你们来平安城,肯定是得了内部走漏的风声——我不怪罪你们,求财嘛;但嘴不严的,却一定得有个交代。你们把透消息的人名告诉我,咱们买卖接着做;不说,我就拿你们开刀,自个儿掂量掂量吧。”
他这一句话出来,阴司间里顿时一片寂静。高、卞二人垂下头,心里都在紧张地做着斗争。在这昏暗的小地下室内,又被鬼怪环视,人心本来就极度压抑,所以王绍义几句话轻易就动摇了他们的心防。
许一城微微叹息,王绍义这句话相当厉害,等于是分化了这两人与内线的利益,这些求财的人,哪里会讲什么义气,为了自己的好处,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果然,两人很快各自说出一个人名。王绍义点点头,对掌柜的耳语几句。掌柜的把灯搁下,重新爬上地面打开盖子交代了几句,又爬回来。过不多时,外头传来两声清脆的枪响,高、卞二人都一哆嗦。王绍义咧嘴笑道:“你看,大家都实实诚诚地讲话多痛快?——行了,咱们说正事儿吧。”
掌柜拿来一个口袋,搁到桌子上,一件一件往外掏。很快在桌子上堆了一堆。有缀着珍珠的凤冠、织金的经被、大小玉佛、翠佛、各种金银法器、鸡卵大的宝石,林林总总二十多件。灯光昏暗,许一城只能粗粗一扫,和淑慎皇贵妃墓里失窃的陪葬品似乎都对得上号。跟它们比起来,剩给毓彭的那个泥金铜磬和蜜蜡佛珠算是不值钱的了。
高全、卞福仁两个人眼睛直了,这些东西都是硬货。所谓硬货,是说东西凭着本身质地,就能值不少钱,比如说鸡卵大小的祖母绿,不用看年代,光是原石都能卖出天价;与之相对的是软货,比如字画,本身一文不值,只因为和名人有关系,方才身价大涨。
这些东西非金即玉,若是放到市面上,少说也是十几万大洋的买卖。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听到风声以后,巴巴地跑来平安城。许一城忽然听身后海兰珠发出粗重呼吸,知道这姑娘有点忍不住了,偷偷咳了一声,示意她少安毋躁。王绍义笑道:“娘们儿看了金银首饰,都是一副德性。”
在座的人都哄笑起来,气氛稍稍轻松了一些。王绍义道:“这些玩意儿,都是从同治的妃陵里弄出来的,兄弟我也担着好大风险,你们可别不领情。”
高全满脸堆笑道:“王团副过虑了,清室都没了多少年了,谁能找您的麻烦?”卞福仁也接口道:“就是,东陵荒着也是荒着,与其让那些死人霸着,不如拿出来给活人造福。”王绍义听得连连点头,忽然一抬下巴,直勾勾盯着许一城:“你怎么不过来恭维恭维我?”许一城道:“挖坟掘墓,有损阴德。我来平安城是为了求财,这嘴上的便宜还是不占了。”
高、卞二人眉头大皱,忍不住出言讥讽:“你都坐到这阴司间里了,还充什么圣人?”他们对王绍义说:“此人如此无礼,还睁着眼睛说瞎话,别有用心!”他们二人都存了同样的心思,今天这些明器一共三家来分,少一个竞争对手,自己就能多得三成。
王绍义淡淡道:“许老弟说的不错,咱们刨了人家的坟,就别捡便宜卖乖了。其实呢,兄弟我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两千多号人的生计。人喂马嚼,当家不易啊……”说完他伸出手去,把这堆珠宝明器推到桌子中央,“兄弟我想销赃,你们想赚钱。不过买卖只能两个人做,今天你们却来了三伙儿,这让我有些为难。”
三人都屏住呼吸,知道正题终于来了。王绍义道:“兄弟我思前想后,一直不知该咋办才好,就跟马福田马团长说了。马团长到底是过来人,有见识。他问我,这些玩意儿都卖了,能卖多少银钱?我说怎么也得十来万吧?马团长又问我了,咱们团一个月发饷钱得多少?我说五万不止。马团长说你就算都卖喽,也不过是三个月军饷,这哪儿够啊?眼光还得放长远不是?我想也对,这个妃子墓,就算刨了几座,也不过是一两年的收入,没意思!要挖,就挖个大的。”
说到这里,王绍义一拨桌上的明器:“这点玩意儿,不过是添头儿。今天把诸位聚到这儿来,是想跟你们做笔更大的买卖——东陵里头最富贵的,那得算是老佛爷的墓。诸位有没有兴趣?咱们吃个慈禧太后的现席!”
一言既出,举座皆惊。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在烛光映照下,比那周围的鬼面雕塑更为可怖狰狞。
稍微年纪大点的北京人都还记得,当年慈禧出殡时无比奢华的风光,恐怕是前无古人。而他们专业搞古董的人,自然也读过李莲英和他侄子写的《爱月轩笔记》,知道慈禧墓里的陪葬品之丰厚,恐怕要冠绝诸陵,全部发掘出来的话,将是一笔惊天财富。
王绍义居然打算开掘慈禧墓,这份野心和胆量,可真是不得了。慈禧墓的等级,不是淑慎皇贵妃的坟墓能比。虽说此时盗墓成风,可公开搞这么大的事情,众人心中都有些揣揣。
王绍义看他们被吓住了,嘿嘿一笑:“这陵墓哇,就跟整娘们儿一样。头一回都紧张得够呛,可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慢慢就习惯了。”
这个笑话大家都没笑。无论是许一城还是高全、卞福仁,都敏锐地捕捉到,王绍义刚才用了一个词,吃慈禧的现席。
吃现席,这是民国以来才有的事情。民国开国以后,各地一直动乱,挖坟掘墓的事屡有发生,无人监管。于是就有古董商人掏钱雇佣土夫子,专门挖古坟取明器。后来土夫子觉得这么做自己吃亏太大,索性反向操作,先找准坟墓,然后叫来几家古董商,当场挖坟,现场拍卖,价高者得。因为往往是几伙人围着坟坑盯着,跟开宴席似的,所以就叫作吃现席。
这种吃现席的做法,古董商都要先付一笔钱给土夫子,当作订金。土夫子收够了订金,才开始挖坟。无论坟里挖出什么,订金都不退,这就是保底。王绍义说吃慈禧的现席,自然是打算先跟他们三家收取订金,然后再去开掘。
高全先一拍桌子:“好!王团副难得有此雄心,我就舍命陪君子。”卞福仁不甘示弱,也跟着说道:“慈禧墓里,都是民脂民膏。王团副为民做主,取来也没什么不可。”王绍义又把眼睛看向许一城,说:“那你呢?怕了?”许一城淡淡道:“慈禧墓有多大,几位应该知道。那不是寻常的坟墓,说开就开。别的不说,那墓道在哪?你们谁知道?若不知地宫入口,就是几百人硬挖,也得几天工夫。北京政府再无能,这么大动静也传出去了。王团副说开慈禧墓,可也得告诉我们怎么开。财帛动人心,也得有命花才行。”
王绍义哈哈大笑:“你问到点儿上了。我就给你们吃个定心丸吧。当年慈禧墓修到最后一道手续的时候,留下了八十一个石匠封闭墓道。本来这些人是被灭口的,可其中有个姓姜的石匠,在施工中途被大石头砸中,晕死过去。监管太监以为他死了,怕弄脏了地宫,让人把他拖出去扔山沟里。姜石匠后来悠悠醒转,逃回村里隐姓埋名,活到现在。”
三人都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故事,若这是真的,那么墓穴定位根本就不成问题。高全惊喜道:“莫非,莫非王团副已经找到那个姜石匠了?”
王绍义道:“还没,不过已经有了眉目,很快就能找到他了。”他停顿了一下,忽然看了三人一圈,“几位,你看,这等机密大事,我都跟你们说了,兄弟我算够实诚吧?那现在轮到你们表示一下诚意了。”
三人面面相觑,心想这就是要钱了吧?王绍义却下巴一抬:“这次吃现席,咱们改改形式,你们也别吃了,代我走货即可。”
寻常的吃现席,古董商给了订金,土夫子挖出东西交给古董商,这事就完了,这是为了防止万一坟是空的,土夫子白干一场。王绍义的意思是,这慈禧墓里头肯定有宝贝,不用猜,所以他挖出来,都算自己的,但会指定一人代为出货,拿到市面上去换现大洋。
要知道,慈禧墓的东西虽然值钱,但都见不得光,必须有门路找到那些匿名收藏家才行。古董市场水太深,如何找人,如何透口风,如何收款,如何保证不被曝光,其中门道很多。王绍义杀人如麻,可在卖货上就是个白丁,必须得找一个行家代为出手。
想想看,慈禧墓里那么多宝贝,光是抽水,就能拿到手软,果然是一注大富贵。
王绍义又道:“慈禧墓的事,兄弟我也知道影响不小,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们三位,我只能挑一位来出货。”
在座的都是人精,仔细一琢磨这句话,无不脸色大变。刚才王绍义已经把盗掘慈禧墓的大计坦然说出,连姜石匠的事都交代清楚了,现在居然只挑一个人合作。那么剩下两个人呢?知道这么多秘密,难道王绍义还会把他们放回去?
现在他们终于明白,王绍义那句“慈禧墓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是透着何等的杀气。留一个,杀两个。这已经不是求财,而是求生了。赢了,大把富贵等在眼前;输了,性命就交待在这平安城里。王绍义手里,不在乎多这么几条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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