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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她回去的时候仍多留了个心眼。放衙的路上也是捡人最多的时候走,晚上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能不去僻处就不去僻处,绝不让自己置身于险境。这样一个月下来,倒也平安无事。
倒是都察院其他御史接二连三的出事,让她确认娄满冠所言并非虚妄,而是实实在在的提醒。京城中确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有意无意地针对着都察院,但岑杙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总感觉事情不会像预料中的那样简单。
这日连左都御史兰冽的马车也在街上发了疯,对路人横冲直撞,幸亏兰冽机警,及时跳了马车,命人当场射杀马匹,这才避免了又一场祸事。
事情发生后,性烈如火的文嵩侯一反常态没有深究,对外笑称是马儿失蹄,劝前来探望的御史们各回值房,自己稍事整理照例去宫中述职。然而众御史不肯罢休,纷纷聚到岑杙的堂下,义愤填膺地向她讨要说法。提前听到门房消息的岑杙,知道对方来者不善,惹不起她还躲得起,连忙卷着公文跑到了南面的司务厅,隔着一扇窗格观察外面的情况。
只见以沈隰、赵辰为首的御史们个个摩拳擦掌,对着空剩书吏的大堂拍案痛斥。从他们指桑骂槐的声讨中,岑杙确认了一件事。原来,他们把此次矛头对准了崔末贤的叔父——神武军骑兵营主将崔云良。认为他对内侄的死始终怀恨在心,要对都察院挟私报复。依据便是参与弹劾崔案的御史们全都遭了灾,包括兰都御史在内,偏和崔末贤交好的岑杙幸免于难。于是这也便成了她的“罪名”。
岑杙在窗后冷笑,暗忖,这帮御史也真够可以的,自己抓不住证据,就想再拖一个人下水。她倒希望是崔云良挟私报复,狠狠教训一下这帮肆意污蔑的宵小之徒。不过,这种没有根据的喧沸对事实真相起不到任何积极作用,还会把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带。她才不会这么没脑子,显然,这也是兰冽想压下此事的原因。
她并无兴致去为自己辩白,也无必要去煽风点火。无视一张张出离愤怒的脸,安然无恙给他们看,已经足够让部分人气得跳脚了。
这都察院有一样好处,虽然职位上各有高低,但御史们各个都很独立,七品御史也可以直接向皇帝参奏,下级弹劾上级,上级弹劾下级,在这院里并不稀奇。彼此没有那么多人情脸面,相互看不顺眼就可以不看,少了很多顾忌。只要你能掌握真凭实据,都御史都能拉下马来。当然,如果只是空口无凭,吵得再凶也是没用的。谁也不能奈何。
这日娄满冠又把岑杙请到了雅芳阁,把她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不可思议道:“你说这可真是稀奇了,雷大的钉掉你这里,一点水花也没起。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人暗中相助?”
“怎么,你这意思还巴望着我出事?”
娄满冠笑了笑:“哪能啊。我只是替你担心,我叔父的消息从来没出过差错。可是都过了这么久了,你这边还是毫无动静,我怀疑要么就是对方知难而退,把这件事彻底放下了,要么就是还有更大的图谋。叔父也是这个意思,要我提醒你,切勿放松警惕。”
岑杙颔首,表示领受,“知道了,我心中有数。”
“话说回来,满冠兄,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她拈着小酒,细细观察这里,上次急匆匆来,都没好好看过,这京城的瓦舍勾栏果然是康阳没法比的,单一家不怎么出名的雅芳院,陈设布置就比一些钟鼎人家还要气派。瞧这房间里的字画,啧啧,都是名家真迹啊……
“莫非你常来这里?”
娄满冠倒也不掩饰,一杯酒下肚,自顾自又斟上,“并不常来,一月偶尔来一两次。倒是我叔父常来。他在兵部任闲差,和家里关系处得不好,常来这里消遣。顺道打听些消息。”
“我说,你可真够耿直的,这么轻易就把你叔父给卖了。”
娄满冠笑道:“我叔父是虎狼之躯,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才不怕我卖呢。再说,这里是官伎,谁都可以来。又不是私伎那种不体面的。也就是你,被名声所累。依我看,人家既然说你是风流浪荡子,你就不如风流浪荡给人看。不然平白担了虚名,还不痛快。跟个苦行僧似的,至于么。”
岑杙不理他这浑话,暗忖这叔侄两个人前都是那种挺正派的人士,私底下却都这么不正经,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丝竹之声。岑杙放下酒杯,到窗前推开窗子,朝楼下望去。只见对面彩梯搭建的戏台上,正有一班女乐在轻轻弹唱,居中一人手抚筝弦,正在演奏,歌声竟出奇地悦耳动听。
娄满冠酒不离手跟过来,指着外面:“那位是雅芳院的常姑娘,弹得一手好琴,歌艺也不错。在这楼里算半个头牌吧。”
“这样的才情只算半个头牌?”
岑杙发自真心地感叹,没想到娄满冠不怀好意地笑了,“一看你就是个新兵蛋子。不懂了吧?这年头,头牌讲究一个才貌俱佳。这位常姑娘才情好,出身好,但唯独缺了一样,貌。就像那桂花吧,香是很香,但不好看,就始终压不过牡丹。所以说只算半个。”
岑杙:“屁话,不过是世俗对女子的偏见罢了。”她倒是想起那位胜似牡丹的夫人,曾经送给自己一捧香气扑鼻的桂花来。显见,“在真正懂花的人眼中,桂花未必就不如牡丹。”
娄满冠只是笑,并不驳她:“说来也有趣,这楼里还有另外半个头牌,她的艺名就叫牡丹。说起这个头牌,那可真是有的说了。长得是真绝色,男人一见她就流口水。但她偏偏有貌无才,琴棋书画,女红针凿,样样不会,而且经常做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那些包下过她的大官和富商们,没有一个和她相处超过半年的。往往半个月就受不了了。这种头脑简单,有貌无才的,实在也配不上整个头牌,所以勉强也只算半个。”
岑杙听着有趣,倒是想见识见识。
“对了,你方才说这位常姑娘出身好,是怎么回事?”
娄满冠道:“常姑娘父亲原本是地方官,几年前因罪被斩首抄家,族中女子尽皆没入贱籍,母亲自杀身亡,姐妹飘零。身世很是可怜。但在这楼里,她的出身算是不错的了。我朝规定,被查抄的官府女眷,一律充为官伎。相较于那些被处死的男丁,这个出路算是好的了。但是对那些注重名节的官府小姐来说,这种出路无异于也是死路,许多人早早便投缳自尽。剩下的都是一些年幼的,从小在勾栏中长成,其实和平常伎女也无异了。但这常姑娘不同,她充官伎的时候年芳十五,正是议亲的时候。因为性子刚烈,背后又有金主自愿供着,所以卖艺不卖身。”
岑杙沉默着,耳边渐没了声音。心中埋藏了二十年的那根脆弱神经被人轻轻挑动了。仍旧是触之即伤,碰之即碎。原来这就是娘亲拼死也要让自己逃脱的场景。没籍勾栏瓦舍,世世代代被人轻贱、欺凌,难以脱身。纵有天大的冤屈,满腹的才情,也终不能自主,终要被无情的时光淹没。这就是这个时代中女子的命运。
娘亲为她筹谋的是一个完整自由的身份,一个可自主选择人生的机会。不得已在人生的最后关头放弃了自己的性命,成全她,让她无牵无挂,无所羁绊。可是时至今日,她仍旧没有为她报得了仇,甚至,连娘亲托付给她的哥哥都弄丢了。
曲终人散。岑杙无心再停留,正打算告辞。在一错眼的当口,看见稀落落的人群中,那常姑娘正抱着琴同一个男子亲密交谈。那男子体态端正,瘦体长颈,留着短须,举止间像极了一人。见她长时间抱着琴,便伸手帮她接过来,退后一步,跟着她一起往楼上走去。
岑杙难以置信地将他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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