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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快就恢复了健康。住院费是两万四。每家六千。听到这个数字,她沉默了许久。“这么多钱,你们换了一个奶奶。”生活重新进入以前的轨道。她又开始在两家轮住。但她不再念叨嫂子们的闲话了——每家六千这笔巨款让她噤声。她觉得自己再唠叨嫂子们就是自己不厚道。同样地,对两个孙女婿,她也觉得很亏欠。
“你们几个么,我好歹养过,花你们用你们一些是应该的。人家我没出过什么力,倒让人家跟着费心出钱,过意不去。”
“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后也不该孝敬公婆?”我说,“反正他们也没有养过我。”
“什么话!”她喝道。然后,很温顺地笑了。
冬天,家里的暖气不好,我就陪她去澡堂洗澡,一周一次。我们洗包间。她不洗大池。她说她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人赤身露体。我给她放好水,很烫的水。她喜欢用很烫的水,说那样才痛快。然后我帮她脱衣服。在脱套头内衣的时候,我贴着她的身体,帮她把领口撑大,内衣便裹着一股温热而陈腐的气息从她身上弥漫开来。她露出了层层叠叠的身体。这时候的她就开始有些局促,要我忙自己的,不要管她。最后,她会趁着我不注意,将内裤脱掉。我给她擦背,擦胳膊,擦腿,她都是愿意的。但是她始终用毛巾盖着肚子,不让我看到她的隐秘。穿衣服的时候,她也是先穿上内裤。
对于身体,她一直是有些羞涩的。
刚刚洗过澡的身体,皮肤表层还含着水,有些涩,内衣往往在背部卷成了卷儿,对于老人来说,把这个卷儿拽展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我再次贴近她的身体,这时她的身体是温爽的,不再陈腐,却带着一丝极淡极淡的清酸。
冬天过去,就是春天。春天不用去澡堂,就在家里洗。一周两次。夏天是一天一次,秋天和春天一样是一周两次,然后又是春天。日子一天天过去,平静如流水。似乎永远可以这样过下去。但是,这个春天不一样了。大哥和二哥都出了事。
大哥因为渎职被纪检部门执行了“双规”,一个星期没有音讯。大嫂天天哭,天天哭。我们就对奶奶撒谎说他们两口子在生气,把她送到了二哥家。一个月后,大哥没出来,二哥也畏罪潜逃。他挪用公款炒股被查了出来。二嫂也是天天哭,天天哭。我又把奶奶送到了姐姐家。
她终于不用轮着住了。
三个月后,哥哥们都被判了刑。大哥四年,二哥三年。我们统一了口径,都告诉奶奶:大哥和二哥出差了,很远的差,要很久才能回来。
“也不打个招呼。”她说。
一个月,两个月,她开始还问,后来就不问了。一句也不问。她的沉默让我想起父亲住院时她的情形来。她怕。我知道她怕。
她沉默着。沉默得如一尊雕塑。这雕塑吃饭,睡觉,穿衣,洗脸,上卫生间……不,这雕塑其实也说话,而且是那种最正常的说。中午,她在门口坐着,邻居家的孩子放学了,蹦蹦跳跳地喊她:
“奶奶。”
“哦。”她说,“你放学啦?”
“嗯!”
“快回家吃饭。”
孩子进了家门,她还在那里坐着。目光没有方向,直到孩子母亲随后过来。
“奶奶还不吃饭啊?”——孩子和母亲都喊她奶奶,是不合辈分规矩的,却也没有人说什么,大家就那么自自然然地喊着,仿佛到了她这个年岁,从三四岁到三四十岁的人喊奶奶都对。针对她来说,时间拉出的距离越长,晚辈涵盖的面积就越大。
“就吃。”奶奶说,“上地了?”
“嗳。”女人搬着车,“种些白菜。去年白菜都贵到三毛五一斤了呢。”
“贵了。”奶奶说,“是贵了。”
话是没有一点问题,表情也没有一点问题,然而就是这些没问题的背后,却隐藏着一个巨大无比的问题:她说的这些话,似乎不经过她的大脑。她的这些话,只是她活在这世上八十多年积攒下来的一种本能的交际反应,是一种最基础的应酬。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魂儿在飘。飘向县城她两个孙子的家。
我当然知道。每次去姐姐家看她,我都想把她接走。可我始终没有。我怕。我把她接到县城后又能怎么样呢?我没办法向她交代大哥和二哥,即使她不去他们家住,即使我另租个房子给她住,我也没办法向她交代。我知道她在等我交代——当然,她也怕我交代。
二○○二年麦收后的一个星期天,我去姐姐家看她。她不在。邻居家的老太太说她往南边的路上去了。南边的路,越往外走越靠近田野。刚下过雨,田野里麦茬透出一股霉湿的草香味。刚刚出土的玉米苗叶子上闪烁着翡翠般的光泽。我走了很久,才看见她的背影。她慢慢地走着。路上还有几分泥泞,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还留着不少积水——因为经常有农民开拖拉机从这条路上压过,路面被损害得很严重。我看见,她在一个小水洼前站定,沉着片刻,准确地跨了过去。她一个小水洼一个小水洼地跨着,像在做着一个简单的游戏。她还不时弯腰俯身,捡起散落在路边的麦穗。等我追上她的时候,她手里已经整整齐齐一大把了。
“别捡了。”我说。
“再少也是粮食。”
“你捡不净。”
“能捡多少是多少。”
于是我也弯腰去捡。我们捡了满满四把。奶奶在路边站定,用她的手使劲儿地搓啊,搓啊,把麦穗搓剩下了光洁的麦粒。远远地,一个农民骑着自行车过来了,她看着手掌里的麦粒,说:“咱这两把麦子,也搁不住去磨。给人家吧。给人家。”
我从她满是老年斑的手里接过那两把麦粒。麦粒温热。
那天,我又一次去姐姐家看她。吃饭的时候,她的手忽然抖动了起来,先是微微的,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我连忙去接她的碗,粥汁儿已经在霎时间洒在了她的衣服上。
她的脑瘤再次复发了。长势凶猛。医生说:不能再开颅了,只能保守治疗——就是等死。
奶奶平静地说:“回家吧。回杨庄。”
出了村庄,视线马上就会疏朗起来。阔大的平原在面前徐徐展开。玉米已经收割过了,此时的大地如一个柔嫩的婴儿。半黄半绿的麦苗正在出土,如大地刚刚萌芽的细细的头发,又如凸绣在大地身上的或深或浅的睡衣的图案。是的,总是这样,在我们豫北的土地上,不是麦子,就是玉米,每年每年,都是这些庄稼。无论什么人活着,这些庄稼都是这样。他们无声无息,只是以色彩在动。从鹅黄,浅绿,碧绿,深绿,到金黄,直至消逝成与大地一样的土黄。我还看见了一片片的小树林。我想起春天的这些树林,阳光下,远远看去,他们下面的树干毛茸茸地聚在一起,修直挺拔,简直就是一枚枚排列整齐的玉。而上面的树叶则在阳光的沐浴下闪烁着透明的笑容。有风吹来的时候,她们晃动的姿态如一群嬉戏的少女。是的,少女就是这个样子的。少女。她们是那么温柔,那么富有生机。如土地皮肤上的晶莹绒毛,土地正通过她们洁净换气,顺畅呼吸。
我和奶奶并排坐在桑塔纳的后排。我在右侧,她在左侧。我没有看她。始终没有。不时有几片白杨的落叶从我们的车窗前飘过。这些落叶,我是熟悉的。这是最耐心的一种落叶。从初秋就开始落,一直会落到深冬。叶面上的棕点很多,有些像老年斑。最奇怪的是,它的落叶也分男女:一种落叶的叶边是弯弯曲曲的,很是妖娆妩媚。另一种落叶的叶边却是简洁粗犷,一气呵成。如果拿起一片使劲儿地嗅一嗅,就会闻到一股很浓的青气。
“到了。”我听见她说。是的,杨庄的轮廓正从白杨树一棵一棵的间距中闪现出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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