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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您还费心记着这些。”晏欺神色如常,仿佛如今定身站立于眼前之人,并不是他阔别十六年未曾见面的师父,而只不过是个别无念想的陌生过客。
秦还眯眼望向他一头如雪白发,顿了顿,似想说些什么的,然良久过去,仅是微微动了动嘴唇,长声轻道:“徒弟许久回来一趟,不肯见我,我自然要往心里惦记着的。”
薛岚因木讷杵在他二人中间,只觉这你来我往的一人一句,像在打什么哑谜。
晏欺不愿见到秦还,那是显而易见的事情。薛岚因一向懂他脾性,既亲口说了不见,那即便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他也决计不会与之相见。可如今人分明就在眼前了,他倒也不似当初那般反应强烈,自始至终都神色淡淡的,仿佛见与不见,都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玉儿。”秦还目光微扬,自晏欺发梢一路下移至其苍白失色的面庞,沉默一阵,尤是叹息出声道,“逆人生死本为冤孽之灾,命抵一命,活到头来,终有一劫啊……”
“师父才是。”晏欺轻轻笑了,说不清是关怀还是讽刺,亦或是两者皆有,“您魂剩一缕,半年难得成一形,这会子正逢夜深人静,不去好生歇着,倒还要出来管趟闲事么?”
薛岚因听罢脊背一凉,心里直诽谤道,难怪易上闲平日里总想着清理门户呢,自家师父竟是个这样叛逆的主,试问这天底下,还有哪位神仙竟用这般语气同自己师父说话的?
虽说如此,秦还面上表情却始终是和和气气的,到底是老人家了,遇事不恼不慌,只将那木剑轻飘飘地搭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上下敲击道:“罢了,你不喜听这些,为师便不说了。今日岚因也在此,你我在此叙旧一场,倒也无不妥当。”
话音方落,薛岚因正纳闷他师徒二人是想怎般叙旧个法儿,但见秦还手中木剑朝外一摊,恢宏之势即刻扑面而来,眼看就要狠狠拂过薛岚因毫无防备的前额上方,晏欺劈手挡过,拧着他的肩膀将之朝上一抛,随后涯泠剑再次夺鞘而出,磨损泛旧的银刃凌然卷过万千气流,顿以吞并山河之力堪堪向外斩过一道耀目白光——
满天昏黑中,“锵”地一声巨响。
木剑迎面抵上,恰在涯泠落地之前死死咬住其剑身,秦还周身光如白昼,虽说魂形已散,然其剑气所传递的压迫力量比起顶峰时期似并未弱化多少,只不过是眨眼一瞬,便将晏欺一手撑起的护体真气击得四分五裂,数丈寒流随之飘飞溢散,纷纷挪至头顶上空,逃难似的拼命撞击撕咬长行居内外星罗密布的数十层结界。
晏欺在早前洗心谷中受了重伤,此时出手招式已不如刚出竹林时那样敏捷迅猛。薛岚因很难想象他在身体痊愈的状态下,将会拥有怎样程度的毁灭能力,眼下见他修为不足,手中利剑尤能使得游刃有余,每一次出乎意料的格挡均能将木剑溢出的强大真气赶往上空,以此保证自身在无屏障护体的情况下能够毫发无伤。
只不过这师徒二人说是叙旧,打起架来却像是不要命的,招招取人要害,几乎是不留半分以往的情面。薛岚因被晏欺单手一把抛至上空,万千剑流自脚下数尺之内叱咤而过,一时只觉有惊无险,似大为刺激,及至片刻之余,又要朝下狠狠坠落,偏在此时,晏欺眼神微侧,逆空将涯泠剑朝上一掷,厉声喝道:“薛小矛,接剑!”
“啊?”薛岚因浑身一颤,正欲依言顺势将剑柄一把抓过,却在与之相触的同一时间里,下方传来的浑厚剑气将他连人带剑朝上一撞,轰然一声闷响,涯泠剑锋利的剑尖毫不犹豫贯穿了镇剑台内薄薄一层木质屋顶,薛岚因探手沿着裂痕死命往外一扣,竟在下方气流义无反顾的冲撞之下,一个翻身直接跃至了屋顶上!
秦还身形一顿,将欲出声说些什么,但见那方才还握剑与他僵持不下的晏欺已是侧身朝后一仰,猝然抬臂朝天花板处喊道:“过来拉我!”
薛岚因二话不说,俯身下去紧紧扣住晏欺手腕,兜头朝上一拧,借着屋内肆意横行的浑然剑气将他整个儿抱了出来,一把摁往怀里小心豁着,像是稳稳捧实了一颗珍宝。
秦还扬手聚力于指缝之间,似乎还想施术将他二人追回,偏偏此时晏欺一手揽过薛岚因脑袋扶稳身形,另一手则劈掌击上屋顶边缘薄弱不堪的残砖碎瓦,一股脑地朝下猛地一掀,边掀边微微笑着,眼底还带了些许显而易见的狠意:“……师父,您早点歇着吧,徒弟择日再前来拜会!”
言罢,回身捏过薛岚因胳膊朝后一扳,反手便将他折腰扛至肩上,几乎是抓得又牢又稳。随后亦没再多话,提着崖尘剑一个纵身跃入茫茫夜色中,就此没了半点踪影。
秦还微仰起头,便见头顶大块天花板已被自家孽徒一掌击碎得不成原样,半人高的木板塌陷下来,紧随着渐渐弱化的无形剑气左右摇曳,不断发出长长一串“吱呀”声响。
“造孽啊……”他叹了一声,仿佛是在应承那几声跌宕起伏的木板哀鸣一般,好气又好笑地直摇头道,“玉儿这孩子,倔得厉害。”
大片月色沉溺下来,顷刻将门外一人黑白相间的及地长袍照得透亮,于这漫漫长眠之夜中,像是指引远行的灯塔。
“师父就这么放他们走了?”他慢悠悠道,“我当初一个一个带回来的时候,可废了不知多少力气。”
“他心不在此。”秦还了然道,“也不该在此。”
木门微微敞开一道细缝,透过稀薄成束的光影,恰能看清易上闲一副半模糊半清晰的五官。
他已不再年轻了。
眼梢蜿蜒的细纹透过额角渗入斑白的鬓发,刚毅犹存,容态却苍老,终不似初时那般意气风发。
可他总归也是倔强的,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有着与晏欺一般无二的顽固。
“他那点不成器的心思,磨到头来,害的不还是他自己?”易上闲讽道,“一个人对待生死得失有过多执着,反倒成了跨越不过的心魔。”
秦还闻言,仅是仓促一笑道:“他当初执意逆我命途,我不允,他偏照旧如此,于你看来,是执着,还是心魔?”
易上闲仰头望天,良久,方一字一句道:“他擅用禁术抵你一命,已是偏执,及至洗心谷中自毁前路,再次逆天而行……便是愚蠢。”
秦还闭了眼睛,继而朗笑出声道:
“你也是,明白人,糊涂命哟……”
半个时辰后,东南往北,祸水河畔。
彼时夜正阑珊,晚风稠密,水流却安定平缓。绕过河岸曲折数十里处,隐能见得长行居外围青烟缭绕,一眼望去,倒似人间仙境般,缥缈虚幻,触不可及。
河心泛有一叶木船,仿若年代已久,破旧的船帮上裂痕密布,早辨不出其本来的样貌。茅草胡乱撑起的小船棚内躺有一老船夫,没在干活,狮子似的窝在角落里打着长盹儿,呼吸顺应夏夜温暖和煦的风声,一高一低,一起一伏。
过不多时,隐隐闻得耳畔阵阵脚步声起,愈渐朝里不断靠近,似还颇有些许匆忙。船棚外一前一后站了两人,彼此身量相近,偏又容姿不凡,言谈之间,大有几分不同常人的气派在内。
其间一人白衣轻衫,玉带束冠,发丝如雪,面冷如霜;另一人墨水劲袍,乌发梳髻,木簪为扣,脸含三分笑意,探长手臂便掀开竹帘钻了进来,朝那老船夫掷了一粒碎银,喊道:“船家,莫睡啦,起来干活儿!”
船夫应声自船棚里坐直了腰身,懒洋洋的,将那粒碎银锭子搁牙尖儿上咬了两下,登时眼睛一亮,抱起竹篙扬声朝外问道:“往哪儿去啊,二位客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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