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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们逃离的那一瞬间,堂屋的屋梁轰然倒下。
救火车是来了,可是巷口太窄,车子进不来,消防栓也有问题,消防员跑了两条巷才接了一个可以用的栓头。
他们说,那房子是保不住了,现在要保住前面的院子。
江淑苇在大年夜里,站在寒风里,看着大火将自家房屋吞噬。
她的身边站着佑书,有人拿来一床棉被给他披着。
淑苇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死死地攥着他的手。
江家最后的一进小院在这一场大火中变成一堆焦枯的瓦砾,一些粗笨的家俱没有完全烧尽,在废墟上支楞着它们残缺的肢体,无比丑陋可怖,这其中,那架淑苇姐妹与小育宝用过的摇床奇迹般地没有烧坏,只熏得乌黑,淑苇的大妈将它捡出来,搂着它,突地放声大哭起来。
后来才弄清楚,这场火就是大伯家那个最喜欢玩火柴的二女儿惹出来的,她怕娘老子骂,把没有完全熄灭的火折子塞进了一只旧棉鞋里,踢到床下,谁知就烧了起来。大伯与大伯母也没有办法再怪这个丫头,这场火已经小姑娘吓了个半傻。
江家大伯带着老婆女儿搬到了店子的后堂,一家子五六口人挤在十来平方的空间里,紧巴局促,只觉得要什么没什么,丧家的犬一般地狼狈落魄。
而江淑苇在这一个大年夜过后,彻底地,无家可归了。
沈佑书母子带着江家姐弟与张妈,回到沈家那一间屋子里。当晚,淑苇他们住在后半间屋,淑苇在地上打了地铺,佑书母亲说,怕地上潮气大,先用一领席子隔了地气,再拿出家里最好最厚实的棉垫让她垫在席子上。淑苇在黑暗里大睁了眼睛,听着张妈与小弟弟轻轻的呼吸声,想着,她从此真的是一无所有了,忽地,心里在空落中升出一份空明来。好像她的灵魂飞升到半空,轻声劝慰自己的肉身,无所谓有,便也无所谓无了。从此她江淑苇与过去的生活空间与生活状态背向而行,永无相会的时日了。
也不算是坏事情,淑苇想。
在佑书母亲的坚持下,江淑苇暂时在沈佑书家安了家。
第二天,佑书便开始在小院里,依着墙角用油毡与碎砖搭一间小披屋。
佑书的意思淑苇明白,他们也不是小娃娃了,这样大的男孩子与女孩子,非亲非故,总不成天天住在一间屋里。日子久了,邻人间的飞短流长,好说不好听。
淑苇从来不知道沈佑书会做这种活计,他只穿了件磨得极旧的藏青的毛衣,一双手在寒风里冻得通红,额上却冒着汗。淑苇和佑书母亲在一旁帮忙,这个城市里,他们都是举目无亲的人,只得相依为命。
到了傍晚,小披屋算是成了形,大约只得五六个平方,放了一张小木床,一张旧书桌一张木凳依墙又塞进一架藤的小书架子,就没有转身的地方了。
第二天淑苇跑了好几家布店,花自己的津贴买了一块浅绿的布,又用两天的功夫细勾针勾了流苏,送给佑书做窗帘。
佑书显然对这个小披屋相当的满意,小披屋的那窗极小的窗子正与他母亲的这间大屋的窗子相对,常常在晚间,淑苇便在佑书母亲的画案上复习功课,一抬眼,就可以看见佑书的窗子,窗边的佑书也常抬起头来看着她,两人隔了窗相互笑一笑。
日子平静地流水似地过。转眼到了正月十八,落灯了。
这一天,淑苇的大伯找了过来,站在沈家大门口等淑苇。
这个曾经年青俊美的男人脸上全是衰败的神色,眼神混浊游移,在泥地上一步一步地踱着,仿佛画地为牢,他的整个人生被圈在了方寸之地似的。
大伯塞给淑苇一卷子东西,淑苇展开手一看,是一些钱。
大伯紧紧地皱了眉头说:“店子,做得不大好,我打发了伙计,前天,把店卖了。我们要走了。这些钱留给你,你们总是我弟弟的一点骨血。不要怪我们心狠,实在是,我顾不得你们了。”
他远走的背影佝偻着,淑苇再见到他时,山青水绿地,足过了十年。
开学之后,淑苇与佑书又回到学校念书。
佑书对于淑苇家里出的事以及她的现状守口如瓶,学校里竟没有半个人知道这事。
春天很快地来了。
过了春天,便是夏,这一年毕业前,沈佑书做了一个颇让人惊讶的决定。
出征
这一年,沈佑书原本先要去学校实习半学期,可是他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报名参加了志愿军。
江淑苇听到这个消息时,觉得自己心突地裂开了一个缺口,好像有什么东西直朝她心底里坠了下去,许久才听到轻微的远远的扑通一声。
周末回到家,淑苇也不知该怎样问沈佑书为什么要这样做。
佑书看淑苇的脸色,自觉把这个女孩子得罪得那么重了,更加地局促无措。
两个人一样的心肠,却错了劲,落得反倒远了起来,淑苇晚间趴在窗前,看向佑书的那个小窗口,那里却很快地灭了灯,漆黑一片。淑苇回身差点撞到佑书妈妈,佑书妈说:“淑苇,我晓得你心里不好受,国家正是用得着年青人的时候,我们都是旧社会过来的人,没有人想走回头的路再过一次民不聊生的日子,佑书和千千万万有志青年一样,为国效力,为贫苦的人保卫这来之不易的平安幸福,他做得是对的。另外,淑苇,佑书还有佑书的一份心思,你若不问,他一辈子也不会说,我的小孩我最了解。”
淑苇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抬脚跑出门去,却见沈佑书站在墙角那一株冬日里只余枯枝败叶的蔷薇架下,好像已经站了许久。
院子里太黑,淑苇不大能看得清佑书的面目,只听得他说:“江淑苇,你知道吗?多年以前,我父亲也只比我现在大个几岁,才有了哥哥和我,那个时候我们都很小,抗战爆发了,父亲投笔从戎,参加抗日。江淑苇,我父亲不是国民党军队中的败类,他手上并没有共产党人的血,他是牺牲在抗日的战场上的,我一直觉得,父亲也是为国捐躯的。我是他的儿子,我要以我的行动,来替父亲正名,我们父子,都是可以为了国家洒一腔热血的。”
淑苇突地打断他的话:“佑书,无论如何,你要回来。”
黑暗里淑苇听得佑书轻轻地笑了一笑,说:“自然,一定的。淑苇,共产党是仁义之师,现在平民的日子好过起来,有地方可以讲理,有了为老百姓谋利益的官员,等着吧淑苇,也许有一天,我们,都可以过上很好的日子,手里有积蓄,身后有房舍,阶前有花,廊下有树,甚到还可以家家用上那种自来水,家家有无线电听。那个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一个学校教书,最好是那种郊区的小学,我们像行知先生那样,为农家子弟传授知识,教他们有理想,有抱负,做一个于家于国都有用的人。那时候,一切,都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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