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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云不爽快了,重重敲了门,推开进去,将盘子往桌上一放。卓阳说:“谢谢。”原本严肃的脸开了颜,微微笑一下。她没笑,看一眼卓阳的伤腿,裤腿被卷起来,用白纱布裹得好好的,就说:“你,你们快趁热吃吧!我先走了。”口气淡淡的,就要疏远。卓阳心中警铃大震,不明白姑娘的僵硬态度从何而来。急道:“我送你?”他又看看自己的腿,怎么送?归云想要笑,忍住:“马路上能坐到电车。”她走了,不停留,也不道别。留糊涂的少年在发愁。杰生大夫突然问:“你们谁惹这位美丽的小姐生气了?”被桌上面包的香味吸引,捻起一块塞进嘴里咀嚼,翘起大拇指来,“great!”蒙娜也尝了,顺手递给卓阳。卓阳捻起面包,侧头,看床边已经叠好的蓝色纺绸,上面有着点点自己的血迹。
红色的星点,染了这片蓝,纯色的蓝,染上这星点的红,竟然有相溶的干净的美。
几次相遇,他与她,是碰不到的红与蓝。碰到了,好像蓝天里的一轮太阳,明亮起来,心在微暖。蒙娜看着他,问:“很遗憾?”卓阳沉默,轻轻抚摩着那匹纺绸,再抬头,窗口的小麻雀还在那里跳跳蹦蹦地活跃着。太阳却已经斜到西方,阳光离开了。良久,他才说:“在我伤好之前,恐怕要借你地盘一阵了。”“要不要告知卓老师?”卓阳摇头,想起最重要的一桩事:“你还得帮我一记忙,把这相机里的胶卷送到四马路的《朝报》馆去。”蒙娜问:“明天赶着登?”卓阳点头,郑重嘱托:“今日务必送到。”他动了动腿,还在痛。再探头看外面,归云已经走远了,影子都看不见。
归云走得有些快,到了马路上看到先前避学生游行的电车复开了。只是候车的人群汹涌,等半天才来一辆,开得慢吞吞又摇摇晃晃。跟着人群好不容易挤上去,车上人挨人,呼吸都困难。
售票师傅偏偏要喊:“大家往里挤挤,等下还要上人,挤挤伐要紧,橡皮车子挤伐坏的。”
马上有人抱怨:“还怎么挤?都挤成黄鱼干了。”“都是这群游行的学生闹的,好好的学不去上,都干嚎去!”“这是日本鬼子不让我们中国老百姓安生。”“要真打仗哪能办啊?”“哪能办?照样做生活吃饭困觉,该打仗的去打仗,该做工的去做工,大家各干各的呗!”
“除脱这样我们老百姓也没其他花头经的咯!”的确没有其他花头经,除了努力促进社会繁荣,老百姓还能怎样?最经济实在的做法,就是和当兵的分工明确。老百姓要的生活只不过是太太平平的世道,有活干,有饭吃,有一个屋檐遮风避雨好好睡觉。要求那么低,其实贡献却那么大。那些五光十色,奢靡安逸的背后,都是小老百姓们兢业辛苦工作来的。卓阳的话一竿子打了一船人,未免伤及无辜。归云觉得自己就是被刺伤了。或许真是说的人无意,听的人无端多了心,多了的心是受了点冤屈,便生了气。毕竟还是小女孩的心思。下车过了马路就进弄堂,小蝶同陆明在弄堂口陆家小店外正轻言细语,神态是极亲昵的。他们看到归云走近了,旋即又分开。归云心中好笑,装作没瞧见,回到家里。杜班主归凤他们大约都去上戏了,空气都显出冷清清来。但客堂间有人说话。“陆家来提亲,倒是好事情。秋月不省事,小蝶好歹能让我放心――”归云认得那是小蝶娘,正与庆姑坐一道,合着煤油灯勾绒线。原是如此。千线万线,只要儿女的姻缘线牵好,父母就圆满了。庆姑说:“小蝶倒是赶在展风归云前头了,我那儿子,也不是个省心的。”
小蝶忽地说了一句:“展风怎么着也是双保险,不要归云,还有归凤呢!”
归云一怔。庆姑不知是不是听进去了,回了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只盼着展风快些给我捎个音讯回来。”归云推门走进去,向长辈请了安。第二天,杜家就收到展风的信,信里说再过两三个礼拜就能回来了。庆姑安了心。和信一起由邮递员送来的还有一份《朝报》,杜班主和归云凑在一起看。
“中国巡捕专抓抗日的学生,实在让人痛心。”杜班主叹道。归云也叹气,再往下看,一张大幅的照片,竟是打伤卓阳的巡捕。他瞋目结舌,还高高扬着警棍。这应该是被卓阳拍下他们就打起来了。这卓阳,难道是做记者的?归云暗思,又暗笑自己,不管是卓阳,还是小蝶动了春心的法兰西人士安德烈,她都不知他们是干什么的。真正相逢何必曾相识。也就是过客吧,过了就过了。报道最末一行小字写:本报实习摄影也遭巡捕打伤,对租界华人巡捕之恶劣本报同人深感气愤。
原来只是一个实习摄影,却那么拼命!归云愣愣地看着报纸发了好一阵呆。凤平戏院的李老板决定在六月顶出戏院,打点继续回乡养老。杜班主也终于托到了人,是一位昔日一起唱船戏的琴师,现今已混到了百乐门去给舞场的经理做助理,听说十分有门路。他便做主本帮菜最有名的老正兴做了东道,邀请这位如今已经发迹的同行。
归云归凤打扮得妥贴素净,随杜班主一起去宴这位握住自己未来生计的人物。
人在江湖漂,适当的时候上一点艳色,也好行事。大家都懂,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杜班主邀这个饭局很花了笔光洋,点的是蜜汁糖鲤鱼、清炒鳝糊、龙井虾仁等,出彩的是燕窝银丝羹。下足了血本。这是维持生计的成本,必要的时候还是要打肿脸充一下胖子。当然,甲方乙方是排定的。做了甲方的拿乔一些,待冷菜上齐,人还未现。直至热菜上场,那位昔日的同行来了。穿的是顶新潮体面的西装,中年发了福,同杜班主的形销骨立对比,谁在上海滩活得更滋润,显而易见。杜班主抱拳:“太中兄。”那人也抱拳:“岂敢岂敢!”坐下叙旧。那人唤江太中,早年和绍兴文戏班子一起来上海混饭吃,结果戏班子找不到驻场的戏台子,他却混去了舞台子。卖大腿的比卖嗓子的容易发迹,靠卖大腿的比靠卖嗓子的容易吃饭。年功夫,就能风生水起,也成了角儿。江太中爱好拿腔拿调的语气:“上海滩一切是假,有个靠山是真。莫不是看在同乡同谊份上,我也不管这闲事,既然老哥哥求到我,我自要大大费一番心思。”舀了一勺虾仁放到跟前的小碟子里,慢条斯理的倒上镇江香醋,蘸一下,放进口里,那是“品”的动作。“老正兴的龙井虾仁真是老好吃的。”一桌子人都不动筷子,压着自己的急迫,等他的下文。吃好了,吃够了,胃口也吊足了,下文来了:“我们那百乐门的经理虽然是给资本家打着这份看场子的工,这些年倒也积了不少资产,前些日子在静安寺路上顶下一间茶馆,准备改建之后做戏台用。你们说可巧不巧?”杜班主附和地点头。“只是自打咱们家乡戏在这上海滩冒出名堂以后,戏班子雨后春笋一般出来。我们那位经理可嘱我要选好的。”意思来了,也要接好翎子。杜班主说:“咱们庆禧班你也晓得,归凤在四川路有些名堂的,自然是好的。”再道,“包银好商量,就要烦江老兄引见一下。”归云归凤端起酒来:“这次实在要请江叔叔帮帮忙了。”硬的软的,全部上齐。江太中爽气,定下时间,要他们到百乐门去见那位大经理,带上角儿作一次面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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