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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拉水的换成了宫小雷。这小子因祸得福,号称在严管队戴捧子戴得手腕没有了力气,怕开电瓶车掌握不好方向撞了人。杨队对他有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回来以后又让他面了几天壁,直接把拉水的活儿给了他,高兴得这小子直叫三十出头的杨队大叔。当了水官就脱离了大集体的生活,宫小雷搬到我的房间里来住了。这样,我总算不用看着**空荡荡的床发呆了……老辛好像是把宫小雷给忘了,时不时地上我屋里来坐坐,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对宫小雷视而不见。宫小雷也不搭理他,两个人像我小时侯跟同学闹别扭一样,互相不理睬,这种感觉很童年。
炎热的七月,太阳晒得树梢都耷拉着,我们全支队的犯人坐在太阳底下开奖惩大会。
等待开会的时候,老辛把屁股下的板凳扭得“吱嘎”响,踌躇满志地对我说:“应该好好改造啊,你看这些改造有成绩的,一减刑就是一年,最高的还减三年呢。好好干吧,早点儿出去比什么都强。”
我附和道:“是啊,我真羡慕你,我什么时候也能跟你一样呢?”
老辛坐正了,冲我矜持地一笑:“羡慕我干什么?是条狗就别羡慕人家狼嘴里的食儿,跟人家吃的不是一路货啊……呸呸,这话说的。呵,你别理解错了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什么意思已经不重要了,我关心的是话里的道理。你还别说,这个老家伙说得还真是那么个理儿。
我没趣地冲他笑了笑,弄得他反倒不好意思了,别一下脖子,哑了。
“辛哥,这季度你能减多少呢?”我打破了沉闷。
“这个很难说,听说杨队给我报了三年,还不知道上面批不批呢。”
“管他几年呢,减一天是一天,辛哥,祝贺你。”
“减了这一次,我就轻快多了,兴许你也好改判了,没准儿咱哥儿俩前脚后脚走呢。”
“改判难啊……”我忽然想起上次大哥来说的事情。大哥说我们的口供很乱,想要改判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让我耐心等待,那意思好像是遇到了阻力,我的脑子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什么事情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得‘靠’(熬时间)啊兄弟,”老辛安慰我说,“比如说我吧,我判了十五年,进来三年了,如果着急的话我早就越狱出去了,谁还呆在这里受罪?凡事不能着急,得慢慢来……你看我,这次给我减三年,这不就等于我打了六年了?还剩下九年,明年再减三年呢?后年再减三年呢?大后年再给我来个提前释放呢?万一我再立个功什么的,说不定两年以后就跟这里说拜拜了呢……**照顾我,伙计们也理解我,熬得还算顺心。减刑,我是很有信心的。”
你想得倒美,兴许你刚减了刑接着就让人给砸死了呢……我笑了笑,没有言语。
老辛很激动,没来由地又拍了我的大腿一把。我转头一笑,扭回头,笑容马上熄灭,难受。
大会开始了。看着老辛越来越红的脸,我小声说:“大哥,把耳朵支起来。”
“知道。别说话,”老辛紧张地打断我,“好好听着我的名字,我怕自己听不清楚,提醒我。”这家伙的眼睛瞪得像两个血球,直勾勾地盯着台上。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台上走马灯似的,有人上去拿了裁定书下来,下一个又上去了。
老辛的眼睛由红变绿,由绿变黄,直到变成了死鱼一样的暗灰色,他也没听到台上喊他的名字。
散会的时候,天忽然暗了下来,起风了。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扬场一般漫天飞舞,感觉像谁洒了一盒巨大的骨灰。
下午中队没有出工,吃罢中午饭,大家都集合在走廊的空地上听杨队训话。
杨队把中队几个减刑的犯人叫到前面好一顿表扬,鼓励大家好好改造,向这些人学习,末了强调说,本来中队还报了几个减刑的名额,结果上面没有批准,希望那几个人再接再厉,争取下一次减刑。
我偷眼瞄瞄老辛,老辛的脸涨得如同猪肝,难看得要死人。我的心里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同情也罢惋惜也罢,幸灾乐祸也罢,反正挺复杂的。说实话,我倒是希望他赶紧走,离我越远越好,他给我的感觉已经不是用恐惧二字就可以表达的。
最后,杨队宣布,由于私藏凶器,反改造分子魏长兴被押往潍北劳改支队服刑,这样做的目的是防止他回来报复本中队的犯人,同行的还有别的大队几个装神经病的犯人。
我的心里一阵好笑:嘿嘿,这小子跟那几个神经病在一块儿,早晚也得传染上神经病。
回到屋里,宫小雷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好玩儿啊,老辛演砸了。活该,他死在这里才好呢。”
我刚要劝他几句,老鹞子进来了:“老四,这把舒服了吧,呵呵,老辛没减刑。”
我笑笑说:“减不减刑关我什么事儿?听你这意思好像我还盼着他出不去了似的,不会的,我人善良着呢。”
老鹞子没趣地摇了摇头:“开个玩笑罢了。呵,老辛这把难过了。”
宫小雷插话说:“难过什么?你还是不如人家出去得早。”
老鹞子摸了宫小雷的脸一把:“公鸡,还说我呢,咱俩一样,都是十五年。”
宫小雷打开老鹞子的手,悻悻地嘟囔了一句:“谁跟你一样?我改判了立马走人。”
老鹞子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颓然坐在了我的床上:“唉,你们都有希望啊,严打判的漏洞多,改判的也不是一个两个了……”
我扔给他一根烟,笑笑说:“你也别难受,就凭你这脑子,减他个十年八年的才到哪儿?说不定我们还没改判,你倒先出去了。”
老鹞子点上烟,半躺在床上自言自语道:“我琢磨着我快要出去了,没几天的时间了,外面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办呢……没几天了,没几天了,我想家,想我妈了。”
想你爹也拉倒,在里面等着难受吧,**还没收拾够你这种杂碎呢。我也躺下附和道:“就是,外面多好啊,自由啊,想干什么就干点儿什么,不想干了就躺在家里睡大觉,自由。”
老鹞子闭着眼睛,烟灰掉了他一脖子,他不打扑,兀自喃喃地说话:“真的,我想家了……想我妈了,我妈做的饭好吃。我妈也想我了,她昨天在梦里还跟我说,她说,明子你怎么还不回来?再不回来我就不等你了,我要去找你爸爸了。我爸爸早死了,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妈,你别想不开……”烟蒂粘在嘴唇上一动一动像一根老鼠尾巴。
我扔给宫小雷一张手纸:“别光听着上神,给姚哥擦把眼泪。”说完,自己也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老鹞子倚在墙角,脸色苍白,双臂痉挛,不停地抽泣。他的哭相传情又动人,“呜呜”的像正在交配着的驴,伴着压抑的啜泣,偶尔穿插一两声干号与艰难的气喘,让人觉得他似乎立马就要毙命。我的心麻着木,斜眼看着他,直到他将哭泣变成了**。慢慢的,我的思绪开始明朗起来。我拍了拍冰凉的脑门,在心里大声地叮嘱自己:胡四,坚强些!你要把自己当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勇敢地面对一切困扰,勇敢地走出仇恨的牢笼,去懂得什么是宽容,什么是忘却。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一扇窗的玻璃掉在地下,发出凄厉的一声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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