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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声挎着包去了一趟城中心,那里有云城唯一一家百货商店,虽然简陋,和北京的完全不能比,但好歹有几个稍有些档次的柜台,他要拎着礼物上张沉家赔礼道歉,求他家里人成全。程声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骨子里还是自信,以为他这样的条件,只要锲而不舍地粘着,别人总要先一步妥协。
他在百货商店里来来回回转了半小时,不知道该买什么。一个好心柜姐见他转到自家店门口好几次,才好心问他要选什么,最后带他去别家柜台挑了套高级化妆品。
程声那副火急火燎的样子让李奶奶害怕,她坐在老沙发上发了许久呆,知道自己孙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耍起横来谁都拦不住,越是拦越要和人对着干。奶奶有些后悔跟他讲道理——程声哪能听得进道理,他就是个愣头青,是架突突不停的机关枪,哪怕面前是刺不穿的钢板也要冒着烟往前打。
奶奶在沙发上踌躇了一小会儿,知道照程声胡来下去只会越来越难收场,最后还是犹豫着起身,去茶几那边拨响程声爸的长途电话。
他们聊了半天,还是奶奶先出主意:“不然你想想办法,给那孩子迁个户口高考,要么送出国,反正别让他有机会往北京跑……那孩子他妈把所有希望都押他身上了,这事估计能成。”
电话对面的中年人絮絮叨叨几句,意思是:自己儿子自己再了解不过,凡事三分钟热度,暑假结束回家呆几个月,什么爱恨嗔痴都要忘得一干二净,至于这么大动干戈么?
李奶奶在电话这头皱眉,“怎么不至于?你来看看你自己儿子那疯疯癫癫的样子就知道至不至于!”
她就着这事神情严肃地和那边商量了一个小时才结束。扣下电话后李奶奶再三斟酌该怎么把这两个人中间的绳彻底剪断,她犹豫大半天,还是起身收拾东西,决定再去一趟张沉家。
可她没想到造化弄人,一切都在朝不可预知的方向塌陷。
第22章这章不知道该叫什么
三钢家属院只有几排楼,前几年里面住的人还满满当当,这几年人像被开闸泄洪的大水一样往别处涌,院里的人越来越少,楼却越来越黑,墙面上时不时就要出现几句拿漆刷出来的难听话。
好多年前,李小芸在半夜回家时碰见一个鬼鬼祟祟的瘦小男人,他拎着一桶黑漆,拿刷子在前一栋楼的墙面上刷:我日过黄丽。李小芸知道黄丽,因为生了女儿天天被酗酒的老公打,可她老公并不是眼前这个刷漆的陌生男人。
这事在当时闹出一场不小的风波,没多久那个叫黄丽的女人就受不了流言蜚语卧轨自杀了,留一个才上小学的女儿继续煎熬。
从此在墙上刷漆成为风靡一时的辱人手段。这很正常,如果大家都没有工作,就需要靠激烈的方式打发过于富足的时间——要么伤害自己和家人,要么侮辱别人取乐。
只不过奇怪的是,上面从未出现过任何男人的名字,那些吃喝嫖赌的男人无论如何作孽都没人指责他们,甚至毫无羞愧之心聚在一起互相调笑悉数自己作的恶。李小芸注意到这件事,那时她才领悟到让一个女人死比让一个男人死容易得多,所以每当她路过这一排排楼时都心惊胆战,生怕哪天自己的名字就出现在上面。
今天她被程声奶奶约到一家饭馆谈事,回家的路上看到自家单元楼右侧墙壁上有几个鲜红的大字,看样子是拿漆喷的。她脑子里还存着半小时前程声奶奶的提议,一时被墙上鲜艳的颜色刺得回不过神,等强打精神仔细辨认,才发现上面写着——李小芸儿子是同性恋,恶心。
这几个字几天时间内已经以不同形式在李小芸心中过了上百遍,但当它们变成鲜红色往她眼睛里刺时,她还是生出一股被扒光扔进广场的羞耻感。
不过值得庆幸,这排火辣辣的字今天才出现,她离家出走几天的儿子并没有机会看到它,这让李小芸大松一口气。她慢腾腾回家,倒水,发呆。过了一会儿,她再次拨响程声奶奶家的电话,等那边老人的声音响起,语气平和地朝对面说:“刚刚聊的那件事,什么时候能开始办?”
她们谈了没多久,大部分时间李小芸都在反复确认程声奶奶答应她的事是否能办到,诸如“最快多会儿可以让张沉过去”、“大城市的人会不会瞧不起中途来的插班生”、“户口万一没办成怎么办”,李奶奶在那边跟她打包票,说这事万无一失,只要张沉一走,这俩孩子这辈子都见不着面。
这场通话让李小芸放心许多,她并不在乎程声与张沉在未来是否还会见面,她只是怀揣着私心,拼了命要把儿子推出这座没有希望的小城,一辈子都不要再回来。
她没念过几年书,但来来往往的人看得多,知道人和城是共生的,这里的气质烙在每个人身上,揭下来要扒皮抽筋。可她再看程声和他的奶奶,甚至不需仔细看,只拿鼻子嗅两下也能嗅到这祖孙俩身上的富贵油墨味。李小芸向往这种味道,她打骨子里认为张沉不该被笼罩在云城的灰雾中,该和程声这样的孩子一样,出人头地,和自己这样的家庭撇清关系。
末了,李小芸对电话那头的程声奶奶说:“我们家欠你们一个大人情。”
这通电话结束后,李小芸开始收拾东西,把家完完整整打扫一遍,再从张沉书桌上找出张活页纸,斟酌地在上面写了几行字,仔细折好压在枕头下面。
做完这些的李小芸体会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她抹掉额头才冒出的汗,歇了一会功夫,意识到她该出门去找她的孩子了。
*****
这些天的云城天气反常,前一秒还是毒太阳,后一秒就变成倾盆大雨,雨点子像淋浴似的往下浇。程声去百货公司的路上还晴空万里,等到张沉家门口时已经下了好一阵小雨。他没打伞,也不大讲究,只是小心护着怀里刚从百货市场买的礼物往老小区里走。
他走到张沉家那栋楼时忽然停了脚。穿过他的零散几苗人原本还三两插科打诨,一看到他霎时住了嘴,默不作声走过他。
前面的灰楼上几个鲜红大字扎眼,拿漆喷的,灰溜溜的墙面上写着——李小芸儿子是同性恋,恶心。
同性恋这三个字还被放大一倍,不知是原先那墨镜女人的蓄意报复还是哪个不安好心的人故意喷上去的。
雨还接着下,不大不小,刷不掉墙面上早已干透的字。可刷掉又能如何,鲜红的字被雨淋一场,像流血,更难堪狼狈。
程声只抬头看了一眼就咬着牙往出跑。
周围人都被他吓一大跳,躲瘟疫一样躲着他,主动给他避出一条道。他们尚存一丝道德,不至于当面说人难听话,但那天过去后,所有人家都警告自家孩子,看到他们要躲着走,同性恋都有病,艾滋或其他说道不出的病,谁知道那玩意能不能传染,染上了就要跟一辈子,治都治不好。
程声跑去门口的杂货店,问老板要了瓶黑喷漆。正听广播的老板侧头瞥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用一根圆珠笔捻住他放在桌面上的钱,怕碰到他就染上什么病的样子,一脸警惕。
程声没在乎老板的动作,接过黑漆就往回跑,跑到印着鲜红刺眼大字的楼前,一股脑拆开刚买的黑漆,发泄似地朝整栋楼面狂喷一通。
黑漆在雨里变成墨色的水,顺着墙壁流下来。程声哆嗦着往上喷,想把这些龌龊的字眼全盖住,可墙上红字实在太大,只被盖住一半漆就用完了。
张沉看到这些字会怎样,怨他恨他?程声不敢接着往下想,因为他怕张沉连恨都不屑恨,只轻飘飘地略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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