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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随着秋日越来越深,天气逐渐转冷,我的健康状况日益变坏,睡不好已是常事,特别奇怪的是开始吃不下,经常恶心。在街上,只要看见有油腥的食品,就头晕,想吐。肚子饿,却不敢吃,吃什么吐什么,只能喝白开水,冲下小半个馒头就足够,不能再多吃了。两个月内,我瘦成了皮包骨。
我想我是支撑不下去了,只有去看医生。一位老医生摸了我的脉,稍稍检查了一下,就问我上个月来月经是什么时候。
他的大褂,一片白色拂过我的眼前,我摇了摇头。
“多久了?”他眼光马上变了,鄙夷地盯着我,花白头发的头快昂得往后折过去了。
我低下头心算,一个多月,不对,早过了两个月。我的声音吞吞吐吐,“大概两个月。”这的确是我未想到的,我紧张加害怕,额头上沁出汗珠。
“你才十八岁。”他转头看着病历卡,摇着头说道。他提起笔想写字,想想又搁下笔,向我说了两个字。
我是怎样走出那个房间的?我不知道。中医院大门只有几步又宽又长的台阶,我站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一动不动,“未婚先孕”!从来,在我从小所受的教育里,比任何罪恶更耻辱,比死亡更可怕,我真想一头向行驶过来的公共汽车撞去,就在这时,一辆小车唰的一下停在面前,是送病人进医院的。我还是没动,车玻璃映出我的模样,那绝不是我。于是我走到车前镜边,看清楚了:脸生了层霜似的灰白,头发松散,脱落了不少,眼睛凹下去,出奇的大,不知是由于妊娠反应或是其他什么原因,两颊出现了斑点,老年人才有这样的斑点,我看不下去,掉转过头。
我不能死,我必须活,我的生命本不应该存在于世上,我不能结束自己。并且,我才刚开始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我和历史老师一上床就怀孕,仅一次就有了小孩。
母亲当初怀我恐怕也是这样,一和男人睡觉,就怀上孕,她和袍哥头是这样,和我生父是这样,莫非我继承了母亲特别强的生育能力?是我们母女的基因如此,还是越贫穷的女人生育能力就越强,大自然给我们格外补偿?饥饿的女人,是不是自然就有个特别饥饿的子宫?母亲当初也想把我打掉,但最终还是生了下来。
这么说,我是不想要这小孩?
这念头一冒出,就让我吃了一惊。这是他的孩子,最好是个男孩,我希望是个男孩,长得和他一模一样,貌不出众,平平常常,但不要他那种近乎艺术家的神经气质,不要写诗,也不要会画一点画,不要沾上他父亲的任何命数,也不要学我幻想能写小说,梦想成为一个作家。让他成为一个最普通的人,越普通越满足于生命,越容易获得幸福。
我自己连基本的生存保障都不具备,更谈不上可靠的安全幸福,我能保证肚子里的孩子健康长大?
不用装傻了,我正在想法逃脱这个世代贫穷痛苦生活的轮回,为此目的,我必须倾注全部身心,决不能有任何拖累。一旦要孩子,我必须马上为他找一个新的父亲,将将就就成家糊口,我为之所做的努力不就全白费了吗?孩子会毁了我的一生。
又将是一个没父亲的孩子!无论我多么爱他,生活也是残缺的,这个社会将如不容我一样不容他,从我自己身上就可以看到他痛苦的未来。总有一天,我不等他问,就会告诉他,关于他父亲的一切,包括我。那时,他会仇恨整个人类整个世界,就像我一样。孩子有什么过错,要来承担连我也承担不了的痛苦?
下这个决心的时候,我才突然明白,我在历史老师身上寻找的,实际上不是一个情人或一个丈夫,我是在寻找我生命中缺失的父亲,一个情人般的父亲,年龄大到足以安慰我,睿智到能启示我,又亲密得能与我平等交流情感,珍爱我,怜惜我,还敢为我受辱挺身而出。所以我从来没有感到历史老师与我的年龄差,同龄男人几乎不会引起我的兴趣。
但是,三个父亲,都负了我:生父为我付出沉重代价,却只给我带来羞辱;养父忍下耻辱,细心照料我长大,但从未亲近过我的心;历史老师,在理解我上,并不比我本人深刻,只顾自己离去,把我当作一桩应该忘掉的艳遇。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父亲。它不会向我提供任何生养这个孩子的理由,与其让孩子活下来到这个世界上受罪,不如在他生命未开始之前就救出他。
2
第二天,我起了个早,到市妇产科医院门诊排队挂号。那个倾斜的小马路是卵石铺的,从大马路上分岔绕向医院,很陡,实际是一条不宽不窄的巷子,路两旁排满了小吃摊水果摊,摩托、滑竿与行人挤成一团。
雨飘了起来,街上顶块布、报纸的人在奔跑,雨点变大,人们慌忙地跑到屋檐下躲,但也有人什么也不遮,步子稳定地走着。我拿到了挂号单,在熙熙攘攘排队的人丛中,望了望门外,云层下的天空十分阴暗。当街的小吃店点起了蜡烛,烛光灼灼,煤炉上的热气映着人脸模糊地闪动。
我走到墙边的桌子前,拿起麻绳系住的圆珠笔往崭新的病历上填。临时取了个名字,岁数当然不能写十八,十八岁堕胎,不找家长,也要找户籍,查出是谁把我的肚子搞大,要判诱奸罪。年龄必须填二十五岁,反正这张脸,已人不人样,鬼不鬼样,眼睛更没了任何稚气。
地址单位两栏,也用假的。从头到尾撒谎,就我这个人是真的,就我肚子里孩子是真的。
坐在妇科门诊室外长凳上,我就明白自己刚才的做法并不多余,也幸亏在中医院挨过那个老医生一顿羞辱,受了教育,学乖了。
诊室有门却大敞着,挂了块布帘,那块布原先白色,不知用了多少年,暗灰了,也没换。进出门帘都是女人,男人都守在走廊长凳上,或在过道里来回走着抽烟。布帘不时掀开,想往里面看的人能看得一清二楚:有三张病床在同时检查,脱掉裤子的女病人躺倒在床上张开腿,每个床前也没个屏遮挡,大概觉得妨碍操作。
看到这情况。我脸通红,眼睛只能盯着我的膝盖,在长凳上坐立不安。
叫到我时,过道墙上钟已快到十一点,四十多岁的女医生取掉塑料薄膜手套,往床边垃圾筒里一扔。她匆忙地问我情况,我装得若无其事,说两个多月没来月经,怀疑怀孕了。她没多问什么,让我脱掉裤子检查后,说看来是怀孕,让我去抽血解小便化验。
“今天可不可以做手术?”我问。
“可以,”她低着头写病历,不耐烦地说,“去化验了再回到我这儿来。”
再多问一句,她就会高声训斥。
缴过费,等取了化验单重新回诊室,拿到医生同意下午做手术的意见书,我心里松了一口气。在走廊里没走几步,一个烫头发的年轻女子从长凳上赶到我身边,问:“要你证明没有?”
“没有。”
“你运气真好,看你样子老实,遇上龟儿子养的医生心情好。”她的眉轻描淡画过,长得漂亮又擅打扮的女人到这里一定会倒霉。她说,每回医生都要她出示单位证明,或者结婚证,每次她都要费尽脑汁弄张别的单位的证明。她说她已做过三次人工流产,她的男朋友不肯戴避孕套。
医院墙上张贴着计划生育的宣传画,包括避孕知识、性病等状况。等这位像找不到人说话的女子离开后,我就站在墙前,像是在等人,却是很仔细地看起来,再也不像不久前看《人体解剖学》时那么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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