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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家三爷马车踅回,但阵仗之大,将周遭赶路的车轿都唬了一跳,甚至一度将行车的东教坊的御道塞住了。
温廷安嗡然一声,看得目瞪口呆,老半晌才定了定神,看回温廷舜,凝声道:“二弟可是在汤盅做了什么?”
温廷舜细打量对方,身子稍稍前倾,润物细无声地平视她,音腔淡到几乎毫无起伏:“这话应是我来问长兄。”
温廷安心里有些发急,但按捺住灼思,端起了架子:“你是怀疑为兄在汤里投了不干净的东西,是以刚刚一直对我多以戒备?”
温廷舜看着他,漫不经心道:“长兄不也一样,并不取信于我?”
温廷安凝了凝眉心,佯作痛心道:“我若是真有坏心,雪夜里又怎会冒死来救你?”
温廷舜:“我若对长兄心存戒意,你挨杖罚那日,我一定会作壁上观,看着你活活被打死。”
居然还揭她老底,温廷安暗自斜了他一眼:“我一心一意欲要治好某人的腿疾,让他恢复快些,连夜吩咐堂厨煲好热汤,但偏偏这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温廷舜顿了顿,片晌后,容色俨然:“若是在长兄眼中,我是这般大做文章之人,那倒也无妨,长兄常年荒于嬉,亦是该多读书多做文章才是,免得文章之中生了蠹虫也不知。”
两厢抵牾,车厢气氛剑拔弩张,王冕赶着车,替大少爷捏了一把汗,二人都有宿仇,淤积益深,那个温老太爷怎么能吩咐两个少爷同坐一骑呢?这不是给自家主子找不自在么?
再者,他一拍脑袋,乍然想起檀红交代过何事,她曾见过刘氏进出过堂厨,刘氏说温画眉嘴馋,命林师傅也煲一盅红参汤。林师傅是个憨实忠直之人,不可能害了大少爷,反倒刘氏,形迹可疑。没准庞四少爷闹了肚子,便与这位三姨娘脱不了干系。
他之前忘却告知大少爷了,万一这两位主儿闹出不虞,温老太爷拿他是问,那可就麻烦大了。
待到族学,书童推着温廷舜离却之后,王冕适才心急火燎将檀红要嘱咐的事儿告知温廷安。
不需点破,温廷安竟是彻底明白,她觉得自己差点着了三姨娘的道。
忖了忖也是,假令温廷舜真要置庞礼臣于死地,凭他的本事,有一百种神出鬼没的弑人手法,但在红参汤投泻药这一桩事体,格局小,不入流,想来也不是温廷舜的狠戾手笔。
温廷安捋顺了思绪,幡然醒悟,“看来,这个刘氏想要挑拨我们。”
她本以为刘氏还会虚与委蛇一阵子,但没想到动作这般快,行离间之事,摆明儿要让兄弟阋于墙。纵使今儿温廷安不煲汤,但想必刘氏还有诸多花样儿候着她。
想来温廷舜方才那一番蠹虫之论,是藏有弦外之音的,温廷安立在族学南门,透过晨熹长街上的潇潇初雪,看着少年穆然端坐的背影,消失在了赶学的人潮之中。
族学的旧址,原是隶属于太学院之内,但仁宗庆玺年间,亦就是大邺先帝当政之时,举朝兴学,生员数目增多,太学院土地已不足容下庞大的莘莘学子,因此族学自太学院迁出,搬至了洛阳城东教坊的三舍苑,且将朝集院东西两庑并为校舍。
不远处,传了一阵木铎震铛之声,像是夺命催魂般,人潮沸腾又诚惶,加快了步子,往学舍奔步而去,本就窄仄的街路,此刻更壅塞了。
王冕敦促她快走,温廷安一面涌入人潮,一面循声望去,只见三舍苑中庭一座青石高台上,硕大的石刻日晷旁,矗立着一位儒生打扮的少年,他负手玉立,右掌执着木铎牵系的绳索,木铎不断撞击在铜铃内壁,发出叫魂般的课铃。
“这不就是那个姓沈的?”王冕又是鄙夷,又是讶然,道,“他不是寒门子弟么,怎能来族学念书?”此话不假,虽说新政令鼓励寒门进入官学科考,但能真正来族学的学子,绝大部分都是官居七品以上的子弟,沈云升幼年失恃,父亲仅是县衙里的野生郎中,连门槛都够不上,循理而言,他能来族学,是难上加难。
温廷安的视线落在他一袭儒生服上,前襟是白色滚银,腰系墨黲革带。
她又追溯起温廷舜的儒生服,前襟是白色银朱,腰系缨红蚕带。
论衣服的绣工、针线与用料,二人是相一致的。
白襟镶银,此则上舍生的衣识,精致且醒目,在泱泱学子之中身份斐然,无异于天之骄子。
温廷安穿得就是大部分生员都穿着的儒生服,青圆领袍,皂色铺底,造相拙朴寻常,这是外舍生的打扮。
许是沈云升课业极好,受到老太傅的举荐,族学为他破例录试,每月给他发放充沛的学廪和伙食费,供养他至春闱开考当日。
说起来,门生凭襟色识人,亦是凭腰带设色区别学目。族学里拢共有六门学目,依次是律学、算学、书学、画学、武学、医学,学目不同,生员腰系的带子材质与设色都不一致。
温廷舜腰系缨红蚕带,代表书学,当朝资政殿大学士官服便是以褐红为主,且修纂公文常以朱笔。沈云升腰系墨黲革带,代表医学,大内太常寺的御医仵作等辈,衣装便以玄色为主。
温廷安腰系螺灰胭红缠带,代表律学,大邺的吏部、大理寺官服设色,便是螺灰衬底,外滚金红。父亲温善晋系律学出身,早年官拜门下平章事时,与三大院编纂过大邺律法,因于此,温青松亦让她承父命。律学对温廷安而言,并不算难,在前世,她辅修过相关的专业,有扎实的根基。
眼下自己虽是毫不起眼的外舍生,但她相信,一步一脚印,有朝一日可以攀爬至上舍生的位置。
律学设在北部雍院,院内置有八十斋,斋容三十人,时值辰时牌分一刻,别了王冕,温廷安走入了其中一座学斋里,斋长正在执着名录,守在门槛处点名,看到她的时候,斋长觳觫一滞,舌头打了个结,连他名儿都叫不利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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