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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手扶着碑,偏了头对碑说道:“大哥,后天我就回去,今生怕不能再有机会祭你的坟了。我现在虽看不见你,还看得见盖着你的土,我们相去,还不到一丈路,以后就算了。我今天带了一个照相机来,把你的坟摄了影去,我带回南,以后我就对着这坟的相片,和你本人相片来祭你了。”说毕,在手绢包里,取出个折叠的小照相机,退在一丈以外,先对杨杏园的墓,左右照了两张相片。照完之后,又稍远两步,把杨杏园和梨云两个人的坟墓,一块儿照了进去。自己总不放心照得很好,因此把镜箱子里所有的半打干片,完全摄去。正在这时,忽听见叽呱叽呱几声凄惨的声音。抬头看时,有一群断断续续的归鸦扇着翅膀,喳喳作声,掠空而过。因为这一抬头,看见那轮黄日,已偏到西天去了。原来几片似有如无的淡云,复又由黄变成了红色。
李冬青出城的时候,本来就不早,加上在街上分头一买东西,把工夫耽搁多了,所以到了这义地里,时间已经显得很迟。这时她一见夕阳半天,余霞欲暗,分明是快黑了。自己对这故人之墓,虽依依不舍,一个孤身女儿家,若是关在城外,也是一件可虑的事。因此也不敢多徘徊,在一棵矮柳树上,折下两枝二三尺长的树枝。
一面在手绢包里,取出两个白纸剪的招魂标儿来,在一根树枝上给它拴上了一个。
亲自爬到杨杏园坟头上,给他插上一枝。然后把那一枝插在梨云的坟顶上。恰好有一阵轻轻的晚风吹来,把那两个纸标,向着站人的这一方,吹得飘飘荡荡,似乎和人点头一般。李冬青不觉失声叹了一口气道:“碧空无际,魂兮归来。”一语末了,真个有两只单独的白鸟,一先一后,悠然无声,由北向南飞去。
李冬青看那天色,已益发昏暗,便叫了园丁,收去东西,那供品就送他了。园丁道了一声谢,李冬青又在身上掏出两块现洋交给那人,说道:“这杨先生的坟墓,和那连着的何小姐的坟墓,请你多照顾一点,明年我们有人来,还是给你钱。”那园丁接了钱,满脸都是笑。说道:“您哪,这可多谢。明年您就来瞧吧!要是照顾得不好,我算是畜类。”一面说着,一面屈了腿,向李冬青请安。恰好这个时间,那管理员出来,见园丁得了四碗水果,又向身上揣着钱,倒有些后悔。于是也走上前来,笑着对李冬青道:“这位小姐贵姓?”李冬青道:“我姓李。”她心里正是万分难过,走了两步路,又回头向着坟墓看看。管理员和她说话,她实在没有十分留心,所以说着话,也就走过去了。管理员见她不理,心中十分不高兴。一个人自言自语的道:“这年头儿,什么都有,哪有一个大姑娘,跑了来祭别人的坟的。”
见李冬青走得远了,便对园丁咬着牙道:“我看这位,来路就不大正。她给了你多少钱?’圆了还没有答言,李冬青又走回来了。她见着管理员道:“这园子就是你先生管理吗?”管理员道:“是的。”他一面说话,一面偷眼看她,见她已伸手到衣服里去掏东西,好象是要给钱,便鞠了躬笑道:“李小姐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
请到屋子里去坐坐罢。不要紧,天气早,还可以赶得进城的。我叫园丁们给您烧一点水,喝点茶再走罢。”李冬青道:“不用喝茶了。”说时,那手可就掏出来了,手上拿了一张五块钱的钞票。那管理员满脸就堆下笑来。李冬青将那张钞票,顺手交给他道:“我要请你明春买一点树苗,在坟的前后栽种。若是钱不够用,请你向那位吴碧波先生去要,他会如数给你的。”管理员接着了钱,连连向李冬青拱手。
眯了两眼笑道:“小姐,这个钱,尽够了。你不坐着喝一杯茶去吗?”李冬青点了点头,便出门而去。坐上汽车,呜的一声开走了。李冬青由汽车玻璃窗内向外一看,只见义地园里,一片寒林,在苍莽的暮色里,沉沉地树立着。林外横拖着几条淡黄色的暮云,益发是景象萧瑟。这个地方,埋着许多他乡的异鬼,也就令人黯然了。
不过这一个时机最快,一会儿工夫,就看不见一切了。
李冬青进城时,已经天色很晚,满街的电灯,都亮了。恰好这汽车回到何剑尘家,却走李冬青旧住的那条胡同经过。一进胡同口,她心里就一跳。走到自己门口,却支了棚,停着马车人力车,塞了半边胡同。汽车被挡着,一时开不过去。她仔细一看,门口悬了一盏大汽油灯,雪白通亮。门框两边,贴了两张斗大的红纸喜字。
有几个穿红绿衣服的男女孩子,进进出出,正是新住户在办什么喜事呢!胡同里的车,挪移了半天,才能让开路。由这里过去几家,便是杨杏园的寓所了。大门是紧闭,门环上倒插着一把锁。斜对过有一盏路灯,照着这边门上已经贴上了一张招租帖子。汽车呜的一声开了过去,这条胡同便成了脑筋中的一幕幻影。到了何剑尘家,何太太一直迎到门外来,握了李冬青的手道:“我的小姐,你到哪里去了这一天?
可把我急着了。”李冬青微笑道:“那急什么呢?别说已经坐了汽车出去,就是走出去,这样大人,也不会跑了。”何太太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你身体初好,受不得什么刺激,恐怕你出城去了。但是这个样子,是出城去了罢?”李冬青道:“不要紧的,病不病,死不死,我自己都有把握。”何太太一面叫听差去开发车钱,一面又叫老妈子预备茶饭。李冬青却默然的坐在一边。何太太忽然笑道:“李先生,我告诉你一件想不到的事。那梅双修小姐,这大半年,都住在天津,昨天到了北京来了,她听见你来了,欢喜得什么似的,今天和了朱小姐一路来看你,恰好你走了。”
李冬青听说梅双修到了,添了一个久别好友,心里一喜。便问道:“她来作什么?
为我来的吗?”何太太道:“不是,她是到北京来完婚的,而且就是后天的日子哩。
她是新娘子,伯明天没有工夫来看你。她住在静园饭店,希望你去看她呢。她去后,补来了两份帖子,一份是给我们的,一份是给李先生的。”说时,便拿了一份红纸金字喜帖给李冬青看。李冬青拿了帖子在手,眼睛虽看到上面有字,但是字上说些什么,却一点也没有看出来,只淡笑了一笑,说道:“她也结婚了。”何太太道:“明天去不去看她呢?”李冬青道:“不必吧。后天下午去贺喜就是了。她真是福慧双修啊!”何太太道:“其实一个女子,总有这结婚的一日。这是人生常事,也算不得什么福慧双修。”李冬青道:“凡是一个人,都有和人结婚的一日吗?未必吧。”她这样一反问,何太太却也默然。李冬青故意表示不以为意的样子,便问道:“这男的叫什么名字?”何太太笑道:“那帖子上不是有吗?怎么样,李先生没有看见吗?”李冬青笑道:“你瞧,我真是心不在焉了。”再拿过帖子一看,帖子上面,写的是“梅双修华仁寿敬订”。李冬青道:“这华仁寿是干什么的?梅小姐那种漂亮人物,是非美少年不嫁的哩。”何太太道:“听朱小姐说,是个公子哥儿。”
李冬青道:“当然是如此。我是决定了,到后天他们结婚的时候去贺喜。平常,我是少不得秀才人情纸半张,送他们一些词章,现在是没有这种兴趣。就请你去办礼物,用我两个人的名字,一块送去就是了。”何太太知道她遇到这种事,是格外感触的,因此买了东西来,也不给她看就送去了。
到了次日,李冬青就把东西收拾了,说是两三天后,就要回南,东西先收好,以便随时要走随时就拿。到了下午,她又说舅父方好古前些日子去天津,现在来了,住在前门外旅馆里,我要把行李先搬到一块儿去,将来由那里上火车,也路近些。
何太太虽然留她,因为她是同舅父一块儿去,当然不便拦住,便道:“李先生东西搬去了,我希望这两天还是天天来才好。”李冬青道:“当然。我晚上还是在你这儿睡,好多谈几句话哩。”李冬青又微笑道:“说到这里,我不免要高谈佛学了。
无论什么事,都是佛家一个‘缘’字。有了缘,凡事不必强求,自然会办好。若是缘法尽了,一点也强求不得的。我们呢,或者还有短时间的缘法。”何太太道:“你这样一个文明人,怎么大谈起迷信来?”李冬青笑道:“你没听见人说,人到穷途迷信多吗?无可奈何的时候,迷信却也是一个解闷的法子。譬如死犯到了受刑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得可想了。可是他一迷信起来,就有办法了。他说人是有来生的,死了之后,马上就可以去投生。所以他说,过了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何太太点头道:“这话是说得有理。李先生看世事,实在看得透彻。”根据这一点,两人又大谈起来。这天李冬青比什么人都高兴,越谈越有趣,直到夜深始睡。
到了次日吃过午饭,李冬青便和何太太一路去贺喜。那华仁寿梅双修结婚的地方,是在会文堂大饭庄子里,她们去的时候,门口停满了车马。走到里面,佳宾满堂。李冬青的女友,差不多就是梅双修的女友,所以李冬青一到,女宾这边招待室里,早是珠围翠绕的,一大群人将她围上。如江止波李毓珠朱映霞杨爱珠没有知道她回北京来了的,于是这个问一句,那个问一句,弄得她应接不暇。不多时候,门外一片军乐之声,大家轰的一声,向礼堂上一拥而去,说是新娘到了。李冬青在人丛中看时,红男绿女,站着散开了一条人巷。早有四个穿舞衣的小女孩,簇拥着四个花篮进来。花篮的后面,两个穿湖水色长衣的女郎,头上勒着水钻花辫,身上也是以水钻辫子滚边,珠光灿灿的。这边一个是余瑞香,那边一个是杨玛丽,正是一对如花似玉的新式美人,做了一对不长不短的女傧相。她俩后面,便是新人梅双修。
她穿了一身水红衣裙,披着水红喜纱,把一副喜洋洋的面孔,罩在一层薄纱的里面。
新人后面,还有两个粉抟玉琢的女孩子,给她牵了喜纱。新人走上礼堂来,大家簇拥着进了休息室。梅双修一眼就看见李冬青,连忙走上前,握了她的手。李冬青先笑道:“大喜大喜。我居然喝到了你的喜酒。”梅双修笑道:“你好哪,怎么到了北京来,也不给我一个信儿?直等到我会到密斯朱,才知道你来了好久了。我一定要和你畅谈畅谈。”李冬青笑道:“你很忙啊,哪有工夫畅谈呢。”梅双修道:“我有什么忙?”李冬青笑道:“陪新姑老爷啊,不忙吗?”梅双修将手一点她的头道:“你一个老实人,怎么也和我开起玩笑来。”李冬青笑道:“你没听见江南人说过吗?三日不分大小呢。”梅双修道:“我们许久不见面,怎么样见了面,倒说这种话?”李冬青再要和她说时,许多女宾,一齐拥上来,把她挤退了后。那一班人,围着了梅双修,更是有说有笑的了。一会工夫,已到了行礼时间,行礼之后,既有演说,又是摄影,还有来宾闹余兴,乱极了。李冬青和何太太站在一边,只是含笑看着。那新郎也不过二十多点年纪,雪白的面孔,穿了青色的燕尾礼服,自是漂亮。那新郎站在新娘一处,脸上总是笑嘻嘻地。照相的时候,共是两次。一次是两个新人同照,二次是将在礼堂上的男女来宾,完全照了去。当第二次照相的时候,李冬青看了一看手表,却对何太太笑道:“新娘子的照相片,是要到处送给人看的,我们不要在这里面照相罢。”何太太道:“那不好意思。主人翁不明白这道理,反以为我们有什么不满之处哩。”李冬青见她如此说,也就没有深辩。这时,礼堂上人挤成一片,何太太一转眼,却不见了李冬青。其初还不以为意,后来有个老妈子手上拿了一张名片来,问道:“您是何太太吗?”何太太道:“是的,谁找我?”
老妈子道:“没人找您,有位李小姐叫我送个名片给您。”何太太接过一看,果然是李冬青的名片。片子上写道:“眼花心乱,不能稍待,我去矣。梅女士前,善为我一辞,切要切要。”何太太一想,这人也是太固执,为什么就不多等一会儿?但是既然走了,也只好由她。新人的婚仪,一切完毕了,便是吃喜酒了。梅双修脱去了喜纱,周围一看,不见李冬青,便问何太太道:“密斯李呢?”何太太笑道:“她的身体还是刚刚好。来道喜都是勉强,实在不能久待,回家休息去了。”梅双修也知道她是愁病交加的人,当着许多人的面,不便明问。也就和何太太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不向下追问。这一餐喜酒,一直闹到晚上八点钟,方才了事。
何太太回得家去,却没有见李冬青来,倒怕她是真不舒服。这晚上,何剑尘报馆事忙得很,也就没有去过问。到了次日,何太太午餐预备了两样菜,等李冬青来吃午饭,等到了一点钟,竟不曾来。何剑尘道:“不要等了,也许她又出城到杏园墓上去了。”何太太道:“前天去的呢。”何剑尘道:“她心里记挂着那里,就是一天去一趟,也不见多啊。我明天若是死了埋下地去,你就只看我一次吗”?何太太道:“别胡说八道了,吃饭罢。”夫妻两个人坐在堂屋里吃饭,奶娘却抱着小孩儿站在椅子上,在一边逗笑。屋子外面,忽有女子声音笑道:“赶午饭的来了。”
何太太道:“正预备了一点菜,请加入,请加入。‘脱时,人走进来,乃是朱韵桐,后面跟着吴碧波。何剑尘笑道:“你二位现在是形影不离啊。”因回头对何太太道:“我们这个时候,过去好几年了。”朱韵桐笑道:“何先生总喜欢开玩笑。”何剑尘道:“不是开玩笑。这是恋爱的过程,应该有的。”吴碧波弯腰看了一看桌上的菜,笑道:“不错,我们坐下来吃罢。”于是说笑着,把一餐饭吃过了。吴碧波道:“我们来是有用意的,要给李女士饯行哩。”何太太道:“我正发愁哩,昨日她搬到旅馆里,和她舅舅同住去了,现在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正议论时,外面听差送了一封信来。何剑尘接过一看,是写给夫人的信,认得那笔迹,是李冬青的字,便道:“李小姐来信了,什么事呢?”何太太连忙接了过去,拆开一看,不由“哎呀”一声。何剑尘道:“什么事,她病发了吗?”何太太道:“她走了。你看奇怪不奇怪?”吴碧波道:“哪里去,回南去了吗?”何太太道:“你们瞧这一封信,她劈头一句,就是’吾去矣‘三个字,不是走了吗?”大家听了这话,心里都有一阵惊慌。何太太知道大家急于要看那信,便把信摊在桌上,大家同看。那信道:慕莲吾姊爱鉴:吾去矣。吾人相交虽暂,相知尚深。今敢为最后一言,我非忘情之人,亦非矫情之人,乃多情之人也。惟其多情,则无往而不受情感之支配。既受情感之支配,顾甚爱惜其羽毛,又不肯随波逐流,以了其患难余生。因是我之一生,无日不徘徊于进世入世乏路。不但朋友难解,我亦无以自解也。生平以为能解我此事者惟杏园兄,有彼为我伴,则入世与避世,犹能于最后之五分钟,决定取舍之道。今则伴我者去,将终身徘徊于歧路矣,能不悲哉!我既在歧路,则一切庆贺聚散之场合,皆宜力避,以免所见所闻,徒伤我心,而滋多事。故此次回南,所有友好,一律不为通知,以免祖饯之觞,临歧之泪,又增无谓之伤心。且以青之身世,与夫今生不幸之遇合,友好相怜,无不为悲惋。若目睹我一弱女子,形容憔悴,行李萧条,襟怀满泪,千里孤征,当未有不肠断者。我又何必多事,因自己之凄凉,而增人之不乐耶?是则我宁失于礼,不失于情也。
何剑尘道:“说得是多么沉痛。就是舍其事而论其文,也让人不堪卒读了。我真不知道她不辞而别,原来还有这一番深意。”吴碧波等且不理,只向下看。那信道:人世富贵国缘,自知与我无份,今复遭此次奇变,愈增感慨。凄凉旧事,本为池底之灰。惆怅前途,永作井中之水。自后化鹤归来,闭门忏悔,养母而外,不作他事。天涯朋友,明知未免念我,但青百念都非,与人往还,亦不过添人怆恻。故知己之交,亦恕我将来之少通音问矣。数年笔砚之交,一朝永别,实为凄然。好在吾姊力求上进,又益之以好家庭,前途必佳。青亦不必多念,姊亦无须思我也。赋诗一律,另纸书呈,以见我志。此书可传观友好,以当告别,恕不一一走辞矣。百尺竿头,诸维珍重。
李冬青临别赠言大家将信看了,又将那诗念了。何太太和朱韵桐都不懂诗的,何剑尘便将诗拿在手里,一边念着,一边解释给他们听,都叹惜的了不得。这两对夫妻,四双眼睛,彼此相望。何剑尘笑道:“在我们这种月圆花好的队里,她这一只孤雁,也难怪她不堪了。不过这一首诗,倒可作为一种纪念,留起来罢。”于是他果然将那张诗笺裱好,放在镜框子里,悬在壁上,给杨杏园一生,添了一种纪念。那诗是:
人亡花落两凄然,草草登场只二年。
身弱料难清孽债,途穷方始悟枯禅。
乾坤终有同体日,天海原无不了缘。
话柄从今收拾尽,江湖隐去债谁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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