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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剑漠然道:“原来是当年黄氏九军的残渣余孽。嗯,当年庆州追随黄雨频殉城者,共有二百八十三人。对这些忠义之士,我是很佩服的。”
包永寿哑声笑道:“姓包的早就死啦!从庆州失守的那一刻起,我已经死了七年零九天!我这半边脸,是你杀得性起时,随手削去的!我带着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苟活至今,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替黄总兵一门英烈、庆州三万义士报仇!”
他身旁一名疤面部将应声道:“不错,我等岂是贪生怕死之徒?”
御剑哂道:“阁下又是何许人?”
那疤面部将咽了一口唾沫,梗着脖子叫道:“原洪字营指挥使……傅天明!”
御剑嘲道:“将死之人,不必自报姓名。”红光一舞,战鼓声催,鬼军如黑色云团般向南军盘布过去。
贺颖南与他在金城关下交过几回手,知道他起手强势,锐不可当,近战瓦解外围兵力,可称轻而易举。即传令中军向两翼疾展,前军变后军后移,避开正面接战。禁卫军以戍守京城为业,从未真刀实枪地对阵迎敌。此际在纪子厚喝令下,精骑掠后,弩手内趋,动作步伐精准如昔,竟不露半点乱象。奈何清平关守军实在烂朽成泥,不能作糊墙之指望。短兵尚未相接,只吃了片刻鬼军闻名遐迩的垂拱形箭阵,就阵脚大乱,两股战战,东、西、北三面皆出现偌大缺口,兵队几乎溃散。
唯有包永寿怒目圆睁,大喝一声:“来得好!”一夹马腹,自南方阵中跃马而出,径自向御剑方向杀来。
贺颖南正嘶声大喝、召集溃军,焦头烂额之际,见包永寿双目血红,向箭雨中飞驰而去,百忙之中骇然疾呼:“包叔叔,回来!”
纪子厚亦回马喝道:“包永寿!侯爷有令,只守不攻,只退不进!侯爷奉旨监军,他的命令就是圣上的命令!你敢抗旨么?”
包永寿哈哈长笑道:“退?这些年我退得太多了,不想再退啦!”手中铁枪高举,叫道:“第九军将士何在?!”
清平关守军中响起几声稀稀落落的应答声:“……在!”
包永寿一只肌肉萎缩的独目精光暴射,吼叫道:“出列!”
五六名年长兵士从乱军中驱马而出,其中一名两只手臂都已断折,只靠上臂两个肉支捧着一杆短矛,瞧来颇有几分滑稽。坐骑也是非老即瘸,往阵外一亮相,立刻引起一阵哄笑,哪里谈得上甚么壮烈?
包永寿却仿佛领率了千军万马一般,一张鬼魅般的脸上全是凛凛豪气,铁枪划了个“进”字令,喝道:“兄弟们!如今日再令北寇入关,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黄总兵?”
那几人皆是永乐末年六族进犯之时,随黄雨频出城抗击、死守到城破之日的庆州守卫,闻言脸上无不流露悲愤之意,齐声应道:“正是!”虽只五六人之声,却似上百人怒吼一般。
但见白影一闪,血光四溅,包永寿右臂已被一支雪白的羽箭贯穿,铁枪顿时脱手。他不闪不避,左手向前一探,接过下坠铁枪,向箭发之处狂吼道:“北狗,你以为射断老子一只手,老子就怕了你吗?”左手翻出,握住箭杆上部,尽力一提,竟将整根羽箭硬生生从臂上拔了出来。只听他近乎疯狂地大笑道:“老子就算只剩这一只手,也要拖你一起下地狱!”
屈方宁本拟阻他上前,不料他如此硬气,只得重新挽弓,一箭射透他左肩:“现在呢?”
包永寿赤手拔箭,失血极多,本已支撑不住。肩头再中一箭,左手再也无力握紧,铁枪一松,脱手而落,人也缓缓向前倒伏,眼见是不行了。
几名跟随者齐声悲呼:“包校尉——!”
屈方宁一颗心还没回到胸腔,只听正在思谋退路、且打且散的南军之中,发出了一阵难以置信的惊呼。
抬头一看,只见包永寿俯下的身躯一寸寸直起,两条鲜血淋漓的手臂软软垂在身畔,口中却衔着一杆寒光闪闪的镔铁长枪。
这铁枪下坠之势太急,他牙齿嘴唇都已咬破,发出的声音也似字字带血,目光却无半点惧色:“现在也一样!”
他的马还在向前疾驰,他的人还没有倒下。
一贯英悍嗜血的鬼军竟也被这满身血污的疯人震惊了片刻,直到他距前阵只有半里之遥,才万箭齐发,将他一人一马射得刺猬一般。箭镞勾连,一时尸体竟不得离鞍,连人带马摔入黄尘。
那五六名追随者同时发声嘶喊,奔行速度却半点不曾减慢,纵马踏过包永寿尸身,头也不回地向鬼军阵前撞去。及至中箭身亡之际,距鬼军最外围盾兵已不足一丈。那名无臂之人强悍绝伦,胸口被五六杆长矛刺穿,手中短矛仍脱手掷出,插入一名避让不及的鬼军咽喉。
贺颖南少年热血,何能抵受得住如此豪壮悲情?一时间双眼红若滴血,银枪乱舞,嘶吼的唯有一个“杀”字,甚么防守退势,蟠连后着,全都不顾了。
纪子厚神色仍是那般倨傲冰冷,号令却也已变了。他属下数千仪态端庄、脚步丝毫不乱的禁卫军,也毫无风度地厮杀喊叫起来。
连清平关守军也忘了一心逃命的本能,部分散乱的队伍重新聚集成型,甚至那些偷偷潜入壕沟、撤往阵外的人,也已悄无声息地折返归队。
南军依凭这一股由包永寿以命换取的无畏豪情,前赴后继,以六千血肉之躯,抗击一万千叶前锋军,竟堪堪打了个平手。清平关外首战,双方伤亡之重、折损之多,比往日收官之战还要惨烈。战火直至黄昏才渐渐熄灭,南军撤军回城之时,千叶竟未能往前一步。
包永寿壮烈身死之事传回南朝,文臣武将无不动容。诗赞曰:“报国丹心一鉴清,终天浩气布乾坤。只惭世上无忠孝,不论人间有死生。”
复联名上书,请朝廷善加抚恤。赵延畏惧千叶,只作平常了事。庆州十二堡寨皆于城门高竖灵旗,以寄哀思。包永寿尸身残破,大部分躯体无处可寻,只用白布将箭头包了一斤余,共些寻常衣物掘坟埋了。包永寿身后无嗣,贺颖南、纪子厚亲手扶棺,以孝子之礼送其下葬。城内百姓夹道相送,哀恸之声竟日不绝。六名庆州老兵亦以义士之名合葬,埋骨城关之下,立碑曰“七烈”。
此后数次城下交战,清平关守军一扫往日猥琐之风,使的尽是些不要命的打法,拼着胸腹上给人捅上一枪,也要扼断敌人一手一足。鬼军也还罢了,什方、的尔敦众军却是招架不住,一退再退。车宝赤所率秋蒐军在守军势若疯虎的反扑下,更是暴露出足以致命的怠惰毛病,短短三四日间,伤亡已达千人。这两扇著名的一踢即破的纸门,此时竟宛如铁板一般。直至七月初七,双方仍呈僵持之势。
初七当日,御剑亲自领兵出战,八阵开阖如鬼魅,攻破城南金边、白水、兰屋三寨,二百余户尽成焦土。离火、坎水二部以长枪挑起人头,向城门守军炫耀挑衅。城关守军厉声痛骂,复推出百余千叶士兵头颅,倒悬城门垛子之上。屈方宁临门远射,以铁玉扳指压弦运劲,手中月下霜拉到极致,一声厉响,穿透石墙,羽箭直没至翎,将一面城墙都震了一震,灰尘扑簌而落,人头也落下十余个。千叶众军轰然叫好,城门守军相顾失色,立刻就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惜哉一没这份手劲,二没这份准头,来来去去还了几百箭,也没有一支中了标的。及至黄昏,双方各自回营休歇,城门上下,只有血污人头各悬一方,两两相顾,不解其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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