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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过夜半,便是正旦新日了,耳边尚能听闻爆竹的聒鸣,声声此起彼伏,又绵延不绝。太学院虽座靠西北城邦一隅,然经贼风一袭,杂居其间仍冷得出奇。王咸因前夜与诸生共磋大计,辗转未眠,便挑灯出了学子寝居。
观中天云淡风轻,隐月如钩,夜幕中似有些许浸骨的冰霜,硬往人脸上噌噌地丢。俟踽踽涉过九曲连廊,见尽头与辟雍拐角的壁上,有一烛光辉映的石龛,半人多高,龛中静卧一青铜漏壶。王咸便上前仔细辩识,见箭标已接近夜漏未尽十刻,不禁心中一紧,折身便向辟雍堂前疾步而去。
辟雍堂前有一风蚀千年的虬曲古柏,那苍劲有力的枝杈之上,悬挂一口重达千斤的大吕黄钟。王咸不由分说便上前一把扯过吊绳,“哐啷哐啷”地敲打起来,像怒火,似春潮,势如惊蛰的晴天霹雳。钟声浑厚有力,恢宏绵长,余音若圈圈涟漪般四散扩去,方圆数里皆能听闻。
于是乎,太学寝舍的诸多窗牖便依次渐亮,随之便是嘈杂的人声,亢奋有力,沸沸扬扬。不多时,辟雍及彝伦堂前的各座石灯也渐次明亮起来,烛光曜曜交互辉映,亮彻夜空,势如白昼。又观那一扇扇舍门“吱呀”开处,学子们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蜂拥而出,冲过廊道,冲过栈桥,冲进辟雍堂前那铭文地砖的敞坪之上,一个个玄巾素服地围拢过来,人人生龙活虎,口诛伐罪不绝。
其间桓荣于彝伦堂内扯布为幡,王咸接过便举幡于辟雍堂前,遂扬臂高喝道:“邦之阢陧,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如今庙堂昏聩无能,违逆天伦,致使佞臣得道,谏臣志士反受屈蒙冤。我等太学博士门生,青葱少年,当如朝日,似春潮,若百卉之萌动,貌寒冬之惊雷,搏利刃之新发于硎,立巨椽书罡气阳刚,树九鼎于天地之间。今大朝之日,正旦之时,我等当泣血诉诸当朝,倘旧习不除,黑白不分,行私恣便,长弊容奸,学子当绝食至死,以儆上天。为明心志,今举幡太学,凡有鸿鹄之志士,欲救鲍司隶者可会此下!”
王咸宣告话语甫落,一时间石阶上下应者如云。朱普忙引诸生诣至辟雍堂内,一个个争先恐后于条幡之上签字留名。俟未尽八刻之时,一千多名太学门生便扬幡挑灯,一路疾走,若蚂蚁行雨般一脚踏上了横门街头。
王咸、桓荣二人率众生穿西市,过甲第,挥斥方遒,一路高歌。王咸引唱,众生相和,一阙《瓠子歌》,声震西宫北门元武阙:
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旰旰兮闾殚为河。殚为河兮地不得宁,功无已时兮吾山平。吾山平兮钜野溢,鱼沸郁兮柏冬日。延道驰兮离常流,蛟龙骋兮方远游。归旧川兮神哉沛,不封禅兮安知外。皇谓河公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啮桑浮兮淮泗满,久不反兮水维缓……
王咸领队来到西宫北门元武阙,便见阙旁一离宫巍峨高耸,层峦叠嶂,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苍松劲柏撩玉阙,麒麟兽面笑青天。这煌煌烨烨京都之内,竟敢媲比省中的,也只有大司马董贤府邸了。
王咸见状疾凑上前去,于喉间千辛万苦干呕出一口浓痰,遂吸足底气“噗”地一声吐了上去,不偏不倚,“铛”地一声落在了董府大门的铺首之上。
此有七八个看守门将,一见此状遂心生气恼,忙披甲持戟冲了下来,不料被学子们一拥而上,瓮中捉鳖,反围了个水泄不通。学子们上嘴不停谩骂间,下面腿脚也不清闲,好一阵闭眼拳打脚踢,直把几个门将凑得是鼻青脸肿,抱头鼠窜。于是,学子们便毫无顾忌地挨个疾步上得府门,效王咸于喉间咳出浓痰也啐上几口,少焉间,董府门前遂浓痰便地,污浊横流。
此情王咸仍不过瘾,便又拉桓荣扬臂高呼道:“清君侧!”学子们遂大声跟唱:“清君侧!”“屠权奸!”学子们便又跟唱:“屠权奸!”“举贤能!”“肃朝纲!”……烛火顺宫墙逶迤来去,队伍蔓延有数里之遥,犹如金龙游走于黛蓝的夜空,一路上沸反盈天,此起彼伏,音传九霄……
这便是有史以来的首场学子运动,声势浩大,轰轰烈烈。也为汉祚之湮灭埋下了伏笔,敲响了丧钟。
王咸率众人踏上了南北走向的安门大道,又穿武库过相府,方至西宫东阙的司马门外。未央宫东门与长乐宫西门遥遥相望。每逢元日大朝仪,未央北门便是专供文武百官执贽待谒的宫门,东门专供王公诸侯及外国使节奉宝待朝驻足地。今日王公、诸侯及各路使节皆云集于此,宝马香车挤挤插插,铺陈有数里之遥。又有千余名太学子弟挑灯振呼汇聚于此,一时间东门二阙比肩继踵,熙来攘往,诚若东西二市般喧嚣无比。
这可吓坏了踞守东门的南军甲卫,生怕这些青衿学子脑子一热,不顾一切,寻衅滋事,硬闯宫门,遂呼啦啦一下子集结了近三百余名冷戟重甲伏于门前,一个个眸似鹰隼般虎视眈眈,阵锋以待。两相犬齿对峙间,自城南又有近千名绕宫屯失的金吾铁骑也纷沓而来,见公侯学子混杂一处,遂翻身下马,将公侯使节分列于东门南阙,有金吾又欲策马将学子围守北阙,学子们正秣马厉兵激情高昂,忿然抗拒,一时间拳刀相向,危如累卵。
两相正欲开打之即,自丞相府门驶出十二匹啸天快马,六匹挑灯,另六匹骑吏一手扬缰一手挥剑,骅骝开道,好不威风。随之便有骖驾导车鱼贯而出,俟四驾过后,又见有驷马高篷华毂轺车稳稳驶出。学子们久居京都见惯不惊,然宰相出府如此派场,实属罕见,人潮中由是一派哗然。丞相威仪,果真非同一般。
王咸与桓荣互递眼色,便静待导马导车擦身而过,二人遂迅速立于驷马驾前,哪知马匹一时受惊便扬蹄长啸,大车属见状急刹缰绳,轺车总算稳稳当当停驻了下来。众学子见王咸正围堵丞相车驾,一声呼哨,灯流便势如潮水般直涌过来。
丞相孔光正跽坐轺车以里,忽闻大车属急急刹车折身禀告:“报君侯,似有学子拦驾喊冤!”孔光一听环顾左右,惊见四周皆是挑灯的博士门生,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遂疾身下车,便见有二学子躬身驾前,亟回礼道:“两书生不于太学晨读,来此何干呀?”
王咸见丞相躬身下问,忙恭谨回道:“夫子容禀,前有相宰车马巡狩猿陵,有驭下掾吏于西市强闯驰道,违法乱伦,被鲍司隶依律车马充公。今违逆者得以逍遥法外,执法者反身陷囹圄之中,坐等斩刑。夫子贵为大汉相宰,掌丞天下,助理万机,竟致司隶蒙冤狱中,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学生王咸、桓荣,领太学门生千余之众守阙上书,鲍司隶坐斩之刑一日未除,我等学子定不离不弃,绝食至死!”
王咸话语尚未落地,四围学子便振臂高呼:“清君侧!屠权奸!举诤臣!肃朝纲!……”丞相孔光举目四望,竟见这上千学子双?盈泪,如熠熠星辰。周身热血也突突地往上翻涌,忽而头脑胘晕便趔趄了一下,王咸、桓荣见状疾上前扶稳。待丞相缓缓拧开双眸,两行浊泪,终是顺颊流了下来。
“司隶并非因由获罪。”孔光曳袖拭了把老泪,又喃喃道:“其秉性耿直,少文多实,不屑苟谀,敢犯颜直谏,批逆龙鳞,虽期于合理,庶几一割之有用,安能百炼而愈刚乎?”王咸二人听罢遂垂首让路,揖礼谢罪。
孔光唯恐误了时辰,便回头叮嘱二人道:“今日既成泼天事局,惟恐天家迁怒你等,暂且守阙静坐勿扰,若有上疏尽可拿来,老朽不才,定舍身搭救子都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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