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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年,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唯独岑杙的独院冷冷清清。因为宅子离街道太远,连最近处的爆竹传到她耳朵里,都只剩下一声闷响。这一天她从早晨起来,到中午被抬出去晒太阳,一点脾气都没露,全程乖巧地听从顾青的安排。连清圆都欣慰地夸了夸她,顾青心里既开心,又忐忑。想来前段时间岑杙的“不乖”给她留下了很大的阴影。
众人以为她自己想开了,就会好好地面对接下来的生活,都松了口气。只顾青隐隐感觉不像这么一回事儿。中午喂她吃药的时候,她一直看着门边,似乎想出去,又似乎渴盼着人来。看到眼神都倦了的时候,门果然被敲响了,是秦谅大老远地跑到了卫阳城来。岑杙眼底有一丝失落,但是看到他递给自己的那大如啄木鸟鸟首的小巧玩意时,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那是一只陶笛,只有六个孔,呈紫砂色,在秦谅手中侧躺,一个巴掌就能握起来。
岑杙只用眼看着,坐在特制的椅子上,被木板夹着的手固定在两侧扶手上,扶手是往前倾斜的,末端固定了两个盛药液的长柱形小桶,岑杙的手和大半段小臂就隐没在小桶中。
秦谅看着她如今的模样,不禁眼眶发红,强抑制悲酸把陶笛放到她面前的小桌子上。
“这是……好漂亮的陶笛,可惜我现在吹不了了!”岑杙故作轻松道,眼底的灰色一闪而逝。
秦谅心里闪过一丝难过,仍坚持着把陶笛推到中间,“等你好了再吹,先吹六个孔的。我问过那夫人了,她说只要经常练习,手指是可以恢复灵活的。等你练好了以后,再练八个孔的,十个孔的,十二个孔的……循序渐进……一定会完好如初。”
岑杙断手的事并没有瞒他,因为要追查黑衣人的下落,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何况她现在真正能信任的人也没有几个了。
只是岑杙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热忱,反而有些兴味索然。恢复吗?她做梦都想恢复手指,可是现在动也不能动,手腕以下感觉全无,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痛,也感觉不到手的存在。这样的感觉已经持续两个月,心里的焦躁和绝望旁人是没有办法理解的。她以前冷眼旁观断手后的裴演,视他疯魔的状态为本性的恶劣和乖张,如今自己亲身体验过,才明白那种杆子不打在自己身上就感觉不到的痛。
她觉得自己也快要疯魔了!
所有,一生中的愤恨,都攒成了胸中的一团火,想要把凶手挫骨扬灰!
不杀干净这些阴暗里的卑鄙小人,不将他们碎尸万段,永远无法浇灭她心头的恨!
顾青见她脸色铁青,似乎又要发怒,不禁惶恐。但是她自虐似的忍了下来,只是歪了下头,似乎坐得很不舒服。
顾青见状,帮她把靠背调下去一些,扶手又稍稍抬高,问她:“这样舒服吗?”岑杙点了点头,半仰着躺在了椅子上。秦谅在旁边帮不上忙,只好稍稍远离些,看着那竖直的椅子变成了半仰式,而岑杙的手肘也随着扶手灵巧地抬高或降低,但手肘以下一直紧贴扶手纹丝不动,手腕也依然浸在桶中,没有丝毫溢漏,不禁暗自感激和钦佩这椅子的制造者。
岑杙躺下来,被风吹着,觉得有些冷了,轻轻地打了个喷嚏。顾青便把她腰上的被子往上拎起来,掖进腋窝里,又把她裹着的斗篷往脖子里护好。做完以后,岑杙忽然静静地看着她说:“谢谢!”
顾青神情微微一滞,一瞬间只想流泪,但她怕勾起岑杙的伤心,只微微笑着摇了摇头,问她:“还……冷吗?”
岑杙亦摇了摇头。秦谅从旁看着,感伤地叹了口气。
“师哥,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不是不能出京吗?”岑杙忽然问他,记得他的案子还没有完,是被限制出京的。
“你还不知道吗?入冬以后,太后就病重,一直未见好。皇上就趁着元旦大赦天下,为太后祈福。那些有罪的都减罪一等了,我身上的限制自然解除了。第一时间就来卫阳看你。”
“哦……”岑杙暗忖太后病重,李靖梣等皇子公主一般会到宫中侍疾,来不了很正常,心下略宽慰。
“另外,再过两天就是你的二十七岁生辰了。我还会来看你。我答应过伯母,要保护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如今已经整整二十年了,阿诤……”秦谅竟有一种时光飞逝的错觉,似乎与岑家母女相逢就在昨日。
提起娘亲,岑杙的难过再次浮上心间,一直到秦谅离开,她仍抑制不住心里的那份沉痛。顾青给她换药的时候,把那两只泡得发白变形的手从药液中轻轻拿出来。岑杙楞楞地看着断口处新长出的丑陋肌肤,迷惘道:“我娘给我落发的时候说,‘身体发肤,虽受之父母,但娘亲为你落发,便不算不孝顺。但是以后小诤还是不能轻易损伤自己的身体,不然娘亲无论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都会难安……’”
顾青眼睛红了一圈,又听她道:“师父说,一切众生,皆是过去父母,未来诸佛。即使伤我杀我,毁我谤我,也要我戒嗔戒怒,饶之恕之。因为今日所受,乃前世之因,今日所做,为后世之果。心无去来,即入涅槃。我想我前世必是一个大奸大恶、狼心狗肺之徒,才有今日之恶报。否则就是佛祖错了,人本无前世,更无往生。今世仇就当今世讨,毁我谤我者,我应亦以谤毁之。伤我杀我者,我应亦以仇杀之!不然,便是叫亲者痛,仇者快!你说是也不是?”
顾青无言以对,看着她怔忡的样子,有一丝心悸和担忧。
送秦谅出门的时候,他说:“你可会疑惑我为什么这个时候还会送陶笛给她?”
他当时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中满是追忆,“小时候,我们住在羊角山上,每天天不亮,就要轮流爬到山顶去敲晨钟,傍晚还要再敲一次晚钟。那时候我们嫌上山下山来回两趟太麻烦,敲完晨钟后就在山顶上待一天。在山上做师父交代的课业。每次做完课业,她都会爬到钟亭里那根破破烂烂的钟杵上,攀着绳索遥望京都。有时候也会坐在木头中间,掏出陶笛来静静地吹一曲。
那个陶笛还是我们当年在山下一个村子化缘时,一户人家准备扔掉不要的,已经很旧了,边上还有破损。她就问人家讨了来,自己用泥巴修修补补把破损处糊好了,将就着还能吹。那时候我们很穷,漂泊了很多年才在羊角寺安定下来,各自的僧袍上都打满了补丁,再破下去都不知道怎么补了。但她总能自得其乐。她对吹埙很有天赋,一上手就能吹出好听的曲子。每天敲完晚钟,太阳落山,晚霞上来,她就会坐在摇摇摆摆的木杵上,吹奏一曲。
那时,我就站在山下听她吹曲。有时绵风徐徐,有时掺杂着鸦叫,有时也伴随着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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