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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珠进来清扫碎瓷片。碎瓷闪着火光,像讥诮而躲闪的目光。我强按心头的惧意,问道:“这位好友,是谁?”
熙平道:“此人叫作李湛之,是一个穷儒书生,平日务农,闲了便进城靠卖字画赚几文小钱,以此奉养寡母。他以耕读为事,从不肯要你父亲接济的银子,你父亲因此十分敬重他。两人常在一处饮酒交谈,算来也快两年了。”
我沉吟道:“既是一个不起眼的穷儒,殿下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熙平道:“这事原本平常,你父亲在外常有一些穷朋友,每年也不知要接济他们多少。一年前的一日,你父亲出城办事,偶然路过李湛之家,便沽酒买肉去看他,却在他家中见到一人。此人衣着虽简,却颇有气度,面色白净,说话尖细,还带着贴身小厮。你父亲亲眼看到两人将一只宝蓝色云锦钱袋推来推去。后来那人见你父亲在院门外看着,才揣了钱袋坐马车回去了。李湛之不但不要他的钱,甚至不愿提起他,只对你父亲说此人乃是家门不幸。玉机猜猜,此人是谁呢?”
我沉思片刻,道:“此人气度不凡,有仆役和马车,连钱袋也是云锦的,可见是个有些身份的人。面色白净,说话尖细,莫不是宫中内监么?李湛之……李湛之……李湛……之……”脑中电光火石地一闪,我霍然张目道,“李演!李湛之是李演的兄弟!两人的名字俱是从水的。且前些日子小简获罪,险些被赶出内宫。李演说母亲病重,出宫侍疾,小简这才又回御书房伺候。”
熙平冷笑道:“不错,就是李演。他本来叫作李演之,大约是净身后觉得自己辱没家门,便将‘之’字去了。你父亲十分警醒,立刻将此人画了下来,请孤辩认。孤一眼便瞧出此人是皇帝身边的首领内监李演。哼,好深的心思!”
李演,那个和于锦素一起参与废后的皇帝的心腹内监,向来谨慎少言。是了,两年前皇后怀疑父亲请王家为韩复赎命,那皇帝又怎会不知?所以他不动声色地将李湛之安放在父亲身边,以期获得罪证,而李湛之的孤僻清高便成了绝好的掩饰。若不是父亲无意中做了一次不速之客,便永远不会知道李湛之竟然是李演的兄弟。我十指紧绞,寒气袭上脑府,只觉头发都竖起来了。“难道父亲明知李湛之丧母是诈,所以——”我掩口而泣,瞪大了眼睛再也说不下去。
“不错。”熙平冷冷道,“那些天总有闲人在各门窥探,而你早就让朱嫂子从宫中带出话来,让你父亲无事不要出门,所以这些人一无所获。现在李湛之家忽然出了丧事,不是很可疑么?你父亲,迟早会有这一日的,他愿意为孤做一回贯高。”说到此处,已有几分哽咽。
我心头巨痛,哭得说不出话来。
当年汉高祖刘邦对女婿赵王张敖辱骂侮慢,张敖执礼甚恭。赵相贯高、赵午是张敖之父张耳的门客,他们知道皇帝对赵王无礼,甚是激愤,于是劝赵王谋反。赵王不愿造反,于是贯高等人便密谋刺杀刘邦,并说“事成归王,事败独身坐耳”。汉高祖八年,刘邦路过东垣,贯高等人在柏人县埋伏了杀手。但刘邦因觉柏人音“迫人”不祥而不入,于是阴谋不行。高祖九年,贯高的仇人向刘邦告发了此事。赵午等人惊惧不已,害怕酷刑,纷纷自尽。贯高道:“刺杀皇帝是我一人所为,赵王未曾参与其中。众人都死了,谁来证明赵王的清白?”于是乘槛车到长安,在狱中受尽榜掠却不改一词。赵王遂无罪,只是被降为宣平侯。高祖敬重贯高的为人,想封他做官,贯高却道:“所以不死,白张王不反耳。今王已出,吾责塞矣。且人臣有篡弑之名,岂有面目复事上哉!”遂自尽殉友。[1]
每一次我读到贯高的故事,总是忍不住赞叹:赵王是否无辜并不重要,君子躬行己志,无怨无悔,此诚为大丈夫也。壮哉贯高!
想不到父亲竟也做了一回贯高。且慢——不!父亲不只是为了熙平长公主,他也是为了我。为了我的不甘与自由!
熙平亦流泪不止,好一会儿方拭泪道:“本来孤命小菊将你的《火器美人图》拿去裱褙,希望你得到皇帝的恩宠。在景园的时候,皇后除了你们的奴籍,孤便知她想笼络你们一家。所以孤以为,你若嫁给皇帝,皇后便会稍稍放下戒心,帝后便不会为难你父亲。谁知,你却迟迟不得册封。如今想来,也许是皇帝顾虑孤与令尊的缘故。令尊曾说,你定是不愿意嫁入宫中,所以也不忍叫你为难。横竖躲不过的事,不如早早了了。所以就——”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见,只看见她的双唇像鱼吻一样翕合,泪珠像水中的气泡缓缓升起,跌得粉碎。我眼前一黑,从座上滑下。只听熙平尖声唤了慧珠和小钱进来,两人扶我坐定,喂我喝茶。一时间气血翻涌,鲜血从喉头喷薄而出,碧莹莹的茶汤顿时洇开一片暗红。
我一直不解,为何皇帝如此笃定,大将军府定能在新年之前擒到父亲。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恨他,更恨我自己。
热血带走了我胸中所有的激愤与痛心,只留下冰冷坚实的倦意。我喘息片刻,很快平静下来。熙平关切道:“你怎样?”
我冷冷地拭去下颌的血迹:“无事。多谢殿下关怀。”说着站起身,屈膝道,“玉机衣裳污了,请殿下稍待,容玉机更衣。”
熙平道:“你去歇息吧,有话明天说也无妨。”
我摇头道:“父亲为玉机舍命,玉机今日定要知道所有的真相,请殿下不吝告知。”
熙平微微一笑,赞许道:“果然心志坚定,不枉你父亲当年荐你入宫。不过这里太冷,你身子又不好,不如去暖阁里说话如何?”
我拜道:“谨遵殿下旨意。”
临行前熙平仍不忘嘱咐慧珠:“叫她们进来好生守着朱总管,人不能走,灯不能熄,茶不能凉,香不能断。事后重重有赏。”惠仙躬身应了。熙平又道:“再拿些热汤点心来。”
幸而芳馨已经派人将我日常所用之物送出宫来,于是更衣净面,又用乌木长簪挽了长发,这才来到西暖阁中。只见茶水点心已然齐备,小钱捧了一只瓷盒和一杯温水恭候在旁。我向熙平告了罪,从瓷盒中拿出药丸,和着温水吞下。熙平脸上露出欣慰的笑意:“果然脸色好一些了。且吃些东西歇口气,孤慢慢说与你听。”
我吃了几块芙蓉糕,喝了热茶,四肢慢慢暖了过来。欲待开口,忽闻一声凄厉的叫喊从身后传来。我正要起身,熙平止住我道:“是朱嫂子。你身子不好,就别去外面吹风了。慧珠,你去瞧瞧。”不过一会儿,慧珠和绿萼一道回来了。绿萼道:“夫人刚才做恶梦了,非要起身去看老大人,朱大姑娘已经劝下了。请殿下和大人放心。”
熙平有片刻的出神,叹息道:“果然是夫妻情深。”
我挥了挥手,绿萼和小钱都退了出去。慧珠看了熙平一眼,在杯中斟满了茶,也掩门而出。熙平被水声惊醒,脸上闪过一丝揶揄之色,垂头微一冷笑。我想,她大约是在笑自己吧。
我问道:“玉机适才听殿下说,是父亲向殿下举荐玉机进宫的。其中原委如何,请殿下指教。”
熙平斜倚在榻上,悠然一笑:“不错。是你父亲向孤荐你入宫的。那时候宫里传出消息要选女巡,令尊知道你不甘一生为奴,所以提议让你入宫。这其中还有个缘故——”
我淡淡一笑,接口道:“是因为殿下需要在宫中安放一个内应么?”
熙平摇摇头,道:“你是摆在明里的人,如何做孤的内应?一来,令尊素知你的心性,不忍你埋没在家,所以为你谋一个前程。二来孤与慎妃也的确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做弘阳郡王的侍读,这才选了你。你既然做了他的侍读,教导他辅佐他本来便是你的职责,谈不上内应。”她双眸微睁,微笑道,“侍读这件事情,你做得很好。孤只是没想到皇后会命你来查徐嘉秬的命案。这才一发不可收拾起来。你很聪明,你父亲没有看错你。”
我叹道:“殿下是说……”
熙平道:“不错。因你在徐嘉秬的命案上领会得甚好,所以你父亲才又让孤进宫将小虾儿之事暗示于你。”忽然她双目如电,杀意陡盛,“刺杀三位公主和皇太子的事情,全靠你父亲一力谋划。联络奚桧、翟恩仙与韩复,也全赖令尊。孤——全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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