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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珠颤声道:“加官晋爵!呵,怎么会待我这样好?果然是要害我一生!”
启春素来瞧不起商贾出身的易珠,加之那一日在王府,易珠只图甘心快意,言语间戳中了她的痛处。她讽刺夫君不与她同心一意,她就将她嫁给一个卑微老迈的戏子。我以为我能为易珠争取些什么,不想竟是一场奇耻大辱:“是我对不住妹妹。”
易珠迅速用指尖抹去新添的泪水,狠狠地摇一摇头:“我没事。不过是一纸婚书,横竖不与他过日子,谁又能奈何得了我?姐姐千万不要为了我得罪皇后。”我低下头,更是无地自容。
易珠渐渐平复。新点的六角绢纱山水宫灯还没有热起来,随风转了半圈,流苏飘影掠过易珠的双眸,添了一层又一层的清冷安静:“依我看,这也算是一件好事。就是因为皇后不能拿姐姐怎样,才从我这里下手。”
我叹道:“妹妹这样说,我愧赧无地。”
易珠潸然,嗤的一笑:“姐姐若觉得对不住我,就多添些利息还给我。毕竟我这一生,也只有这点乐趣了。”
易珠去后,我也无心用膳,只一味坐在窗下发呆。眼见着窗外的银杏叶褪去了明黄的娇丽,变得蔫萎而浑浊,一颗心说不出来的难过。绿萼与银杏在我身后面面相觑。好一会儿,绿萼俯身在耳边劝道:“姑娘去求一求圣上,或许可以让皇后收回成命。”
我摇头道:“圣上素来敬重皇后。他明知皇后可能会陷害我,那两个景灵宫的宫女,他问也不问,说打死便打死了。再说……”我微一冷笑,“这未必不是他默认的。越国夫人曾是太宗的妃嫔,求他?难道你们都不记得濮阳郡王了么?”
银杏道:“濮阳郡王的死,是因为他是太宗的皇子,为大臣们所拥立,与姑娘为他求情没有关系。姑娘不必自责。依奴婢看,皇后先是停了济宁宫的炭例,现又将越国夫人嫁与一个戏子,真是越来越刻薄无聊了。倒是拿剑杀人的时候,可爱得多。”
我叹道:“我真后悔。那一日在汴河上,她向我请罪,我该耐下性子与她周旋才是。大约易珠就不必受此屈辱。是我低估了皇后的执念。”
银杏奇道:“什么执念?”
启春的执念,像十六年前她拗断白虹剑的剑尖一样,力道不动声色。自粲英宫比剑,到邢氏自尽,自陂泽殿结识易珠,到今日的羞辱,从执意嫁给一个骁王党世子,到今日登上后位。“若无执念,何以支撑这么多年?说起来,我不如她多了。”
当日,皇后赐婚越国夫人与名伶梁艳生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皇宫。施哲性命垂危,易珠所嫁非人,一整晚,我只是坐在暗处闷闷不乐,一杯茶放凉了也不曾喝过一口。
忽觉耳垂轻轻一坠,高旸的声音笑道:“你又坐在风口发呆了。灯也不点。”
我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行礼,将临窗的小榻让与他坐。高旸身着牙白色龙袍,胸口与臂膀绣着墨青流云与赤金飞龙。廊下灯光溶溶泄泄,拂过他的肩头,只余暗弱的尾音,却恰到好处地照亮了他的眉眼。我笑道:“陛下怎么来了?”
高旸拉我与他并肩而坐:“今日廷议与回鹘和亲之事,听他们吵了一日,头疼。想着你这里清静,就来看看你。”
我蜷起双腿,斜倚在他的肩头。疏疏几绺龙须,绣得细密,点在额角,又硬又凉。我柔婉一笑:“无非就是选个宗室女嫁过去,有什么可吵的?”
高旸道:“高思谊逃去了回鹘,回鹘封他一个归义王。说是和亲,其实是用一个公主与金银粟帛将他换回来。下午议了两个时辰,就是在议要不要和亲。”
高思谊兵败北逃,一直不知所踪,原来是逃去了回鹘。他守边多年,素与敌将有私交。虽然兵败,总算是得了一条生路。这恐怕是我近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回鹘既已封他做王,不是看中他骁勇善战,便是奇货可居。他又不是囚徒,遣一公主和亲,也未必换得回来。”
高旸道:“这样说来,你是不赞成遣公主去和亲的?”
我淡淡道:“何必将和亲与换高思谊回朝等同起来?不妨分开单想一想。”
高旸紧一紧左臂,拖长了音调嗯了一声:“有理。”
我顺势抱住他的腰身,伏在他的怀中:“边境的情形我也不知道。随口一说,陛下不必当真。”
高旸笑道:“这些日子你都在做什么?我不召你去仪元殿,你也不去了。”
我愀然不乐:“不过就是看书与作画罢了。”
高旸低头在我额上一吻:“今天你不高兴了?”
我叹道:“想必陛下也知道越国夫人的婚事,越国夫人素与我交好,她才刚刚添了封邑与俸禄,便要嫁给一个戏子……”
高旸道:“这事我听说了。皇后的旨意,我不好拦着。不过,我可以赐梁艳生一个官做,这样他就不是一个戏子了。”
我被逗乐了:“那又何必?皇后知道了恐怕会不高兴。况且以优伶为官,是昏君所为。我不想你为难,更不想你做一个昏君。”
高旸笑道:“当年分明是你姐姐拣到了那张‘却辇之德’,原来你也是贤妃。”
想起“梨花忘典”的往事,心中泛起一阵怅惘的柔情。转念一想,高旸与启春没有杀了易珠,反而添了封邑爵禄,已是开恩。赐婚虽然屈辱,总好过丢了性命与爵位。“梁艳生本就是读书人,一直有志于科考,只是碍于生计,不得不入梨园学艺,养活弟妹。他若肯发奋,来日榜上有名,陛下再封官不迟。‘小损当大益,初贫后富,必然理也’[140],越国夫人心思澄明,怎能不知?”
高旸十分意外:“他竟是个读书人?这样也好,以越国夫人的财力,不愁请不起名师。”说着语气转而怜爱,“其实你何必这样倔强,你若肯软言相求,皇后未必不肯收回成命。”
我不禁冷笑。启春何曾容我说话?我又怎会向一个蓄意加害我的人低头?然而我不愿多言,只以沉默相抗。高旸亦心知肚明,抚着我的鬓发,款款叹息呵落我鬓边的宫花。良久,我低低道:“其实我心里,怕得很。”
高旸柔声道:“我绝不让你再受苦。”
“从今以后,你永远在朕的身边,朕绝不让你再受苦。”是谁曾在我耳边说过这样一句话?我想了又想,脑中一片模糊。泪水落在龙袍上,将云纹洇成泫然欲泣的墨色。终究已冷。
高旸滚烫的指尖忽然抚上我的脸:“你怎么哭了?”
我不假思索道:“因为陛下,待我很好。”
腊月廿三日,下雪了。高旸与启春祫祭宗庙,宫中祭灶扫尘。清晨送过帝后,我便坐在榻上,看绿萼剪窗花。挤挤挨挨十四朵梅花,簇拥着两对喜鹊,以极细的枝条曲折相连。团团锦绣之中,留一白地,疏密其锋,片刻而就。采衣带着两个小宫女在旁观摩,都拍掌叫起好来。然而小丫头手粗,往窗纸上黏时,却弄断了枝条。绿萼微微一笑:“不怕,这喜鹊登梅的花样,我闭着眼睛也剪它一百张。”说罢取过红纸,折了两下,指尖开合,又是半朵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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