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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馨道:“奴婢不敢。只是姑娘从前最听不得用刑啊,打死人这些事情,如今听红芯伤成这个样子,也不肯去瞧瞧。姑娘知道么,红芯伏在床上,只剩半口气了,她苦苦哀求奴婢——”
我冷冷打断:“我有话不瞒姑姑,姑姑也不必兜圈子来劝我。你是怪我亲手将红芯送入掖庭属,不肯怜惜她的性命,是么?”
芳馨坦然道:“是。姑娘向来疼爱丫头们,不但宽仁,还教她们念书识字。姑娘明知红芯进了掖庭属便凶多吉少,还……奴婢那日让小西去长宁宫请姑娘,就是盼望姑娘能回宫来。只要姑娘一句话,红芯何用受这番罪!”
左胸开始隐隐作痛。她这样坦率,我也不能示弱,遂起身扶案道:“自打我升了女校,奉旨查徐女史的命案,这其中有多少难处,多少奥妙,姑姑是知道的。红芯和我同出自长公主府,却欲陷我于不义。她是我的贴身侍婢,却如此待我,怎不叫我害怕心寒?做郡王的侍读女官终究不同于皇后差遣,你若说我变了,我也无话可说。”
芳馨嗵的一声跪在我的面前,泣道:“奴婢和姑娘朝夕相伴,怎不知姑娘的难处?奴婢也知道红芯这次犯了大忌。可她已经知错了,且又受了这番教训,难道还不够么?姑娘这会儿若不去瞧瞧她,她又怎能安心养伤?岂不是要送了这条小命?奴婢恳求姑娘,便去看一眼吧。”旁边侍立的小西等几个丫头见芳馨都跪下了,都纷纷跪下。
我见她哭,心底也有些后悔。心痛得厉害起来,呼吸之间仿佛有一把水碓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心头,咚咚巨响在我耳边萦绕,连带着左臂和肩头也疼了起来。忽然不痛了,只觉得好累,四肢百骸全都松软下来,只想躺下歇息。只听得耳畔有人惊呼道:“姑娘!姑娘!快来人……”
【第三十九节染苍染黄】
仿佛做了一个很美的梦,醒来却不记得了。缓缓睁开双眼,天青色的簇花帐子垂在头顶,颜色轻柔和缓。忽听芳馨的声音在耳畔道:“好了好了!姑娘醒了!”
绿萼伏在床边,双眼哭得通红:“姑娘总算醒了,奴婢去请太医进来。”
我正想坐起来,芳馨按着我的肩头道:“姑娘才醒,还是歇会儿的好,何必着急坐起来。”
我侧头望了望窗外的天色,见太阳还没掉下去,不由松了口气:“我睡了多久了?殿下这会儿还没放学吧?”
芳馨拭泪道:“姑娘病了,还操这些心。都是奴婢不好,奴婢不当为红芯的事情求姑娘,致使姑娘心痛晕倒。奴婢罪该万死,请姑娘责罚。”
虽是暮春,日头又好。但风吹入寝殿,却觉得寒丝丝的仿佛溅了些凉水在身上。我双脚拱了拱被子,勉强笑道:“我心痛得不省人事,都是因为红芯。这会儿姑姑总该知道我并非无情了吧。”
芳馨泣道:“姑娘这样说,奴婢合该一头撞死。”
我从被中伸出手,无力地拉着她的手指道:“姑姑这样好,我哪里舍得。我渴了,拿些水给我喝。”
芳馨倒了一盏温热的白水,服侍我喝了。过了一会儿,我力气恢复了一些,便坐了起来。只见绿萼引了太医院的左院判银太医进来。从前我被乳母王氏推倒在地伤了骨膜,便是这位银太医诊治的。我正要起身行礼,银太医笑眯眯地道:“病中便不要讲这些礼节了,瞧病要紧。”我笑笑,便安然倚在床头,伸出右腕来。
绿萼忙搬了绣墩请银太医坐下。银太医望了望气色,按了脉道:“姑娘这是自胎中带来的气虚血瘀。瘀血阻滞,耗伤气血,妨碍化生,因而体虚。”
我叹道:“大人说得不错。我自小就气短体虚,幸而一向做侍读,从未如何劳累过,倒不觉得怎样。进宫之后,常觉胸闷,近两年心痛得有些厉害了。”
银太医叹道:“大人早该请人瞧瞧才是。”
我忙问道:“我只是以为我体虚罢了,难道是什么要紧的症候么?”
银太医道:“姑娘这病,早该好好调养进补,拖到今日才……当真是疏忽了。”
芳馨的眼中现出惊惶之色:“那姑娘从今起好好调养,可还来得及么?”
银太医道:“倒也不必如此慌张。大人还年轻,只要照着方子日日进补,且不要动气,不可劳累,便可保无虞。只是一样……”说着迟疑半晌,听芳馨催了两声才擦了擦脸上的汗珠子道,“姑娘万万不可诞育子女,否则……性命堪忧……”
我大吃一惊,脑中嗡的一声,连发根里都冒出冷汗来。中衣贴在背上有黏腻冰凉的触感,仿佛一条毒蛇沿着脊柱游了上来。庭院中有两个内监搬了一缸含苞欲放的石榴花进来,点点殷红,扎得我眼痛。我抚胸沉声道:“多谢银大人。只是我的病情还请银大人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如今宫里多事,我不想多事。我的病,我自有分数。”
银大人会意道:“老夫年老,下个月便回家乡了。大人可寻小徒方毅继续诊治,他定会守口如瓶。”
我微微一笑:“大人退休,荣归故里,当真是可喜可贺。”遂向芳馨道,“待银大人离宫,姑姑记得替我备上表礼,庆贺大人衣锦还乡之荣、桑榆晚景之乐。”
银大人道:“谢大人。”
我没有时间去哀悼那些未来不能出生的子女,因为殿选女官的日子就要到了。每天都有内阜院的总管到永和宫来回禀殿选的准备事宜,还有两三个命妇以向太后和皇后请安为名进宫,顺路到永和宫来拜访。我早已吩咐过芳馨,不论来人是谁,只要是宫外的,人和礼物一律回绝。
因为我的病,芳馨再也没有提过红芯的事情。我偶尔问起红芯的伤势,她总是说红芯很年轻,恢复得很快。
四月二十二日的傍晚,我装扮一新,绿萼扶着我走入延襄宫。宫中的大槐树似乎歪得更厉害了,雪白的槐花如雪点一样飘荡在头顶。香气虽然浓郁,却透着一股清冽之气,比之牡丹芍药等冶艳之花,更多几分刚烈和怆然。我深吸一口气,提着裙子缓缓步上阶梯,偶尔低头,看见裙角上沾着一瓣槐花,长裙一扫,飘落在满地的落花中,再也分辨不出来。我一步一步,走得极慢极稳。陂泽殿的大门洞开,殿中灯火通明,八位候选的姑娘已分站两旁恭候着我。
三年前殿选这一日,我便是站在陂泽殿中迎接陆贵妃。那时是怎样的心境?不安、不知所措、不以为然,还有几分无所畏惧。才不过三年,我却觉得那时的自己很年轻很年轻。当年的不以为然,是因为熙平长公主命我穿紫衣进宫以迎合裘后。那时我心中只想,若选不上也没什么,反正我并不喜欢裘后。可如今,我心中一万分感激长公主,若不是她荐我进宫,以我这副无用的残躯,留在长公主府又能做什么?难道可以做一个任劳任怨的管家娘子么?抑或柔桑县主的陪嫁?还是会有一个管家的公子愿意娶我为妻?娶妻有五禁[102],似我这样身有恶疾的,恐怕没有良家子肯与我终身相伴。
信王世子高旸?他若是知道我的病,还肯娶我为正妃么?
我不知道。
进宫,总好过拖着病体在长公主府苟延残喘。呵,是人心的筹谋,还是命运的巧思?都无关紧要了。今后的每一步,我都要走得稳稳当当。每一天,我都要倍加珍惜。无论如何,我朱玉机,绝不辜负自己!
四月二十四日,皇后颁旨,封十三岁的徐嘉芑和十五岁的刘离离为从七品女巡,分别做青阳公主和弘阳郡王的侍读女官。徐嘉芑是徐嘉秬的亲妹妹,被过继给了堂叔,从宗法上来说,算是徐嘉秬的族妹。而这位堂叔,官居太常,主管宗庙的日常祭祀和四季供奉,是嘉秬的父亲徐司秩的下官。我选她入宫,多少也是因为嘉秬的缘故。刘离离是濠州刺史刘缵之女,她的母亲便是前些日子进宫来送我樱桃的那一位。因她诗作出众,皇后言谈之中颇为赏识,且后来她的母亲和京中的亲眷也都安守本分,再没有再进宫来为她说项,因此才被选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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