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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氏正自喜气洋洋,她根本不需遣人去旭晓堂打探,也压根不用盯梢四娘、七娘,宫里内侍会在今日登门,她是一早得知,此妇人眼下在为何事?正眉飞色舞捏着萧氏所遣仆妪送来一页膳食清单,趾高气扬垂足坐在一个铺了福字金绣锦垫的镂格瓷墩上,苍黄桑纸,映出艳红蔻甲别外醒目。
言辞无比挑剔:“羊肉羊肉,周而复始就这一样,纵然烹出百般花样来,岂不也是同味?多久没尝过炙牛滋味,娣妇也太过轻疏饮食。”
朝廷有律令,严禁自杀马、牛,偶尔宫里赏赐一些,全应年节新鲜而已,贵族们嫌弃猪肉太过腌臜,日常肉食以羊为主,已经算十分“高贵”,更何况这单子里还有鹿、獐肉食调剂,哪里至于单调乏味……不过,仆妪已经习惯乔氏时常挑剔不满两句,这时只不作声,唯唯诺诺而已。
乔氏今日心情好,也没过多为难,挥挥手就放仆妪离开,不过没忘追加一句:“告之娣妇一声,若她没有门路,我却有些办法,阿家一惯讲究饮食,还是告诫娣妇莫再这上头拘束,即使阿家不提,咱们这些子女小辈,也该时时挂心,才是真孝道。”
她得意洋洋看那仆妪伛偻腰身退去,还不及再与云英议论再多萧氏如何吝啬刻板小家子气,就见柳茵如之婢一头扎了入内,慌里慌张禀报了番“讶异奇特”。
乔氏起初也没在意,还庆幸刚好趁此时机走一趟旭晓堂,目睹太夫人这对婆媳如何焦头烂额、忧心忡忡——她只以为,庶女也是出于好奇,意在刺探,好搏她欢心。
居然甚有闲心让云英等婢手托最新制成十余条帔帛,精挑细选出甚合心意泥金牡丹十足明艳耀眼那条,轻挽于臂,一路有如闲庭信步,直到旭晓堂前才作出几分刻意急切来,当见立于阶下曹媪,只说一句:“听闻茵茵有失礼处?”不管不顾就拾阶急上,哪知正好听到一句——
“儿结合种种因由,大胆揣测,应是母亲心急五姐姻缘……儿自知万万不该做无据之辞,然则,事关四姐终身及七妹平安,儿实不敢置之如未觉。”
乔氏这才愕在槛外,依若被晴天霹雳直击脚下,倒没多少惊惧,满面都是不敢置信。
原来,当她好整以睱打算过来看看热闹时,柳茵如已经“直扑”韦太夫人跟前,禀报了一番仔细——她原是听瑶英从前多嘴几句,说什么“娘子必不会眼见四娘得这姻缘”,只不过以为瑶英一贯狂妄轻浮,最好搬弄唇舌而没上心,然则,当嫡母授意她讨好亲近十一娘,势必套问王七郎品性时,心下就有疑惑,只无实据,哪敢轻率于尊长跟前出无据之猜,指谪嫡母。
然而,毕竟心头不安,故这些时日以来心神不宁——屡屡在课时犯过,可为除十一娘之外佐证。
再逢这些时日,咸宜观从者数回求见乔氏,也被她因为不安有心留意。
终于,当听闻太后突然诏见四娘姐妹时,忍无可忍,直觉对四娘不利,因而甘冒大不讳,即便受责,也要回禀祖母防备万一。
十一娘再次被利用为“人证”——今日柳茵如阻止四娘,她可是刚好在场耳闻目睹。
茵如自觉这番已算周妥,她不可能凭空怀疑嫡母,是以才编造出乔氏授意她在十一娘口中套辞一事,即便十一娘这时不及复述她那番有意亲近而泄露秦、乔二妇交谈,也不会不承认她曾问过王七郎如何。
当然,仅凭这些,还不足以让乔氏“无从抵赖”致祖母“盖棺定论”,有何要紧?只消稍候数日,变故再生,就能让乔氏百口莫辩。
她这是将嫡母这份“大礼”送予祖母为换得将来前程,至少,祖母会庇护于她,不至让乔氏任意欺逼——不提“敌对者敌对可为盟友”这一真理,仅仅因为祖母素喜机智敏察者这一性情,十之八九会因她这回“大义灭亲”、“聪明果断”而刮目相看、纳入羽翼。
即便不如她预料乐观,即便只有十之二、三机会,她也会孤注一掷!
横竖再差也不会差到什么地步,柳家门风使然,乔氏再是如何不愤,也不能将她随便配赠他人为妾抑或嫁予声名狼藉者。
最多也就是婚配落魄子弟,横竖就算讨好乔氏,也摆脱不了这样命运——她可是早从遥英口中听说了,乔氏有意让她将来婚配乔四郎,这样,她那侄子也能高攀十望女儿!
乔四郎是个什么状况茵如虽不甚了了,然,乔氏未嫁前,娘家就已经落魄,说得好听是蒲州大姓,不过庶支微末而已,要不是有个姨母奉承了韦郡王妃从中牵线,哪能嫁入京兆十望?做妾只怕都要被人挑剔!如果玄清居士为乔氏姑母还好些,偏偏又是姨母……乔氏娘家远在蒲州哪能沾得上光,那一家人,年节上可一回不漏寄书来求乔氏接济,足见家境如何,更别说倘若真嫁去乔家,这辈子也别想翻出乔氏手掌心。
这些年她母女二人所受屈辱岂非活该白受,简直永无翻身之日,更体论还诸乔氏。
她虽是庶女,好歹阿耶也是显望嫡宗庶子,凭什么要配这样一个门第?偏偏还是嫡母娘家,亲上加亲这么一个借口,足能堵住议论,甚至还是厚待庶女表现!
茵如只恨当年自己太傻,没早些洞明乔氏险恶,一昧听生母劝导,对乔氏言听计从,以致被阿耶厌烦,祖母忽视,倘若乔氏待她也如婶母待十一娘一般,她又何需这般走投无路,甘冒艰险也得孤注一掷。
她早已经坚定心意,这时一番话说后,正欲匍匐听罚,却忽闻一声利喝:“孽庶!你胆敢忤逆?!简直不孝失德狼心狗肺獠辈,打杀也不为过!”
柳茵如不需回头,也知乔氏“杀到”,她正盼这刻,却立即表现一番惶恐失措模样,早前暗地抹了薄荷精的袖口往眼睛一扫,顿时落泪如雨,好不可怜。
眼看就要上演一出“母女相残”,韦太夫人却及时阻止乔氏:“跟自家孩子,犯得着动辄喊打喊杀?你这脾性,实在太过急躁。”
乔氏这时愤怒心情已经不足以用“七窍生烟”四字形容,这也是可想而知,她一贯视庶女为手中面团,是圆是扁任由心情揉捏,哪里想到“面团”竟长出牙来,反咬住指掌?这时听婆母竟似有心庇护孽庶,更加火上添油,一时将那些委婉机锋甩去犄角旮旯,竟就这么直挺挺伫在堂前,两眼充血说道:“阿家竟还怪责我?可是听信这孽障编排污篾,抑或对我早有嫌恶,欲借此机会责罪?阿家尊为高堂,若施责罚我固然不敢抗逆,然则,难道阿家以为太后真是为五娘姻缘不惜谎称犯厄诓骗四娘入宫欲加陷害?倘若阿家果真信这孽障叵测之辞,我这便于宫门跪请太后诏见,以身换得四娘姐妹平安归来,我再以死抵偿冒犯之罪。”
激愤之余,乔氏毫不犹豫甩出杀手锏,明晃晃用太后以为威胁,一点没想这话出口,泄露出她早知四娘、七娘受诏因由,不过她也心知肚明,有庶女今日这番话,婆母即便眼下半信半疑,待数日后再生变故,也势必确定庶女指证……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情虽有波折,无法达到隔岸观火袖手见婆母责怨萧氏而她趁机夺取中馈大权目的,至少也是为五娘争取到王家这门上好姻缘,就算与婆母娣妇彻底撕破脸皮,也是利大于弊!
有太后与郡王妃撑腰,她也不怕“堂堂正正”与这对婆媳一决高低。
韦太夫人这时却也不揪乔氏口失穷追猛打,竟如完全没有注意到一般,虽眼中也有懊恼神色并阴阴冷冷盯着乔氏好一阵,语气却到底不曾显露肃厉:“治家应以和睦为贵,我并无怪责你之意,你又何必将话说得这般狠绝?”
“阿家,只为和睦二字,我竟责罚不得不孝孽庶?”乔氏心下冷笑,婆母无非又想故作姿态罢了,好继续在大伯面前维持公正慈和,又哪里真敢与太后针锋相对?这话,就是想趁势下台,不过她虽怨愤,但也没有丧失理智,还知道眼下该以什么为重,是以又换作委屈悲凄模样,没再咄咄逼人,这才跪在地上说出一番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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