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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归还没觉得走出多远,再抬头已经来到南市场的大牌楼下面了。这沐浴在晨光中的南市场,此时各家秦楼楚馆刚刚送走最后一批散客,竟露出几许萧索来。沈归远远的看着绿柳楼的招牌,不由想起了前些日跟随大金牙远走的齐返,心下更添上几分担忧和思念来。
“也不知这小子有没有被外人欺负了。”沈归坐在牌楼下的石阶上发楞。
辰时的南市场街头,本没多少人,所以北风刮过秃树枝的声音都异常明显。在这万籁俱静的冬日清晨,街远处竟来了洞箫之声。这萧声清幽凄婉,在这空荡荡的大街上慢悠悠地转出了好远,打到了满腹悲凉的沈归耳边。沈归一听眼泪都差点被萧声催下来,赶紧站起身来活动几下,又拍了拍裤子平复心绪,再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路的尽头,有人慢悠悠地推来了一辆木板双轮车。
这车前的木板上坐着一个老头,花白的头发胡须披散着根本看不清面目,后面有个竹竿一样瘦的高个男子端着车把推车。再走的近些,除了洞箫之外,又多了这破旧独轮车负重前进发出的吱吱声响。
这车慢慢的推在了沈归面前,大约十步远的距离,坐车的老头萧声骤停,瘦高男子发觉萧声停了,就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车把。沈归仔细打量了两人后,面带讶异之色。这坐车的老头和推车的男子,两个人身上谁也没有一片完整的衣服,撕碎的布条和各色补丁密密麻麻的挂在身上,根本就看不出这原本的样式。
再往脸上看去更是奇怪了:这年轻人浑身上下虽然全是裸露的皮肤,但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但是反观坐车的老头,身上虽然和推车男子一样脏,但皱纹交错肤色古铜的脸上,却十分地干净。右手握着一柄紫竹洞箫,极其精美。
这男子走到车前,背起老头来到了牌楼下的石阶靠住,又问了一句:“五爷爷你今天就在这啦?”这五爷爷点了点头,又晃了晃手中的紫竹箫。这男子鞠了一躬,推着小木车走了。剩下这个一身破布条的老头斜靠着台阶,活像一条被花了鳞片搁了浅的鱼。他用自己浑浊的双眼看着旁边的沈归,伸出洞箫敲了敲他的小腿说:
“这位好心的少爷啊,您说这天,冷不冷?”
沈归看着这个奇怪的老乞丐,机械的点了点头。
“那您看小老儿我”说到这,用手中的箫在自己的身上一比划,‘嘶啦’一声,又扯破了一条布。
“那您看小老儿我,这么冷的天穿成这样,凉不凉?”
沈归一头雾水地又点了点头。
“那来吧,脱衣服吧。”
沈归整个人都崩溃了。这老头几句没头没脑的话,一下把自己悲伤的心情全都赶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了整脸的蒙,目瞪口呆地说:
“什么就脱衣服啊,你冷不冷与我何干啊!您认识我还是我欠您钱啊?”
“这么冷的天,又这么早。这附近除了你,可就剩街边那条狗了。我刚才一路吹箫过来,除了你也没别人听见。既听见了,就多少也得施舍点。要不然的话,吹箫还是好的,你瞧见没有”说到这,老乞丐从腰带里抽出一副竹板来:“老头子可还有难听的呢。”
沈归瞬间就疯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本是出来散散心的,结果眼下却被一个老要饭的勒索。这惹不起总还躲得起,随即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什么都不撂下就想走,没王法了?你今天要是再走一步,明早要是少于五十人在中山王府门口唱喜歌,那就算老乞丐我白活这辈子。”老乞丐眯着眼睛撇着嘴,右手还用紫竹箫在身上不住的噌痒痒,一脸的无赖相。
“这花子行里的文武两道,算让您给玩透了。”
沈归一跺脚又站在了原地,看着这个满脸无赖的老乞丐,正用余光夹着自己。沈归自己也明白,要和这老乞丐说理,那绝对是自找不痛快。随即只能一咬牙,脱下了身上的锦缎棉袍就扔了过去。
老乞丐身手抄过衣服就披在了自己身上,下半身瘫软着上半身摇来晃去,用棉袍紧紧的包裹住自己瘦小干枯的上半身,嘴里还嘟嘟囔囔:
“真暖和,不愧是王爷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裹紧了棉袍的老乞丐又以先前的姿势靠在牌楼下的石阶上,眼睛半睁看着身穿单衣的沈归:“小孩可不该贪凉啊,大冬天的出门可得多穿呐。万一冻出了病根,到了老乞丐我这个岁数,就什么毛病就都找来喽。”
沈归气的浑身发抖,咬着牙看着懒洋洋的说着风凉话的老乞丐,嘴唇哆嗦的好像两片风中树叶。
“这天啊,说凉就凉了,要是再有几口酒,估计那五十个乞丐也不愿意出门了吧。”老乞丐收起竹萧,右手在怀里上下挠着,一直用眼夹着沈归。沈归被这得寸进尺的勒索磨得一点都没脾气,只能转身离去,打算去寻一个晨间开门的酒馆饭庄,好给这老而无德的乞丐买酒。
丐帮,也称为花子行。普通人认为的,那些因家遭巨变或天灾战乱而无家可归无食可吃,进而外出寻活路的穷人,只能叫流民而不是乞丐。真正花子行里的人,都得是有丐头有堂口的。丐帮除了确定每个乞丐的行乞范围之外,更有些资质出色的乞丐,还会得到帮中前辈的提携。这样才能在帮册里标名挂号,进而称为真正的丐帮子弟。乞丐也分文武两道:这文道者,大多都识文断字,更有些破落的秀才也混入其中。
行乞之时,文乞都会携带乐器手托钵盂,乐器多是小鼓竹板骨摇铃等等,一边打着节奏一边唱一些吉祥话劝善歌之类的小曲小调,以求讨来赏钱过活,因此有些地方也叫他们为响丐;
而武道乞儿,则大多是些身强力壮之人。他们或执棒或牵狗,更有些善于玩蛇的偏门蛇丐。行乞之时也多为强讨硬要,更有甚者连吉祥话都不说,直接用自残碰瓷叫门等手法,半讨半勒索的行乞。当然,和一般街面上的地痞流氓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因为即便最寡廉鲜耻的武乞,也不会使用武力伤人,一切乞讨手段若是需要动武,也只能以自残来胁迫对方。当然,乞丐整日在街面上混,也难免有个火气冲头的时候。若这时由武乞之手而给对方挂了彩,事情了结后也自会有帮中之人前来取他的性命。毕竟,哪怕不谈江湖和官府暗地里的默契,为了维护帮中规矩,使一个乞丐死去也不是件多么大的事,根本不会有什么人前来过问。
那么无论文武两道,一旦有人走投无路就加入丐帮寻一口吃的过活,等渡过难关之后再退帮,这不就成了善堂吗?当然这么想的外行人也不在少数。花子们也都是江湖人,心中也自有一份江湖义气。无论你每日乞讨收成如何,丐帮中人都会视你为亲兄弟,好歹也会有你一口吃的·,都会尽全力使任何一个兄弟不被饿死。
但若是你曾在丐帮中标名挂号,承受过叫花子兄弟的帮助。那么当你渡过难关重新置办起了一分家业后,所有丐帮弟子都可以来到你家,推门就进,有吃就吃,喜欢就拿。这样的权利没有期限,一入丐帮,终身如此。这规矩也是在无形中提高了行乞的门槛。这样看来,无论是托钵还是拉杆,做乞丐也不是一件多么容易的选择。
无论文武两道,男女老幼,丐帮中人虽然也有小部分无路可走的流丐,或是部分聋哑瞎瘸的真正穷家门人,绝大部分的,还都是些胆小怕事又好逸恶劳的懒汉无赖。
沈归经过林婆婆在抚山县的言传身教,也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半开眼的老合(半知半解江湖人)。他一看便知,这老乞丐脸上干净,又有专人推车接送,想必已是不用亲自乞食的丐帮前辈。招惹了这类人,虽肯定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但是自己的外公毕竟是幽北唯一异姓王,前代太白卫大统领,中山王爷郭云松。若是每日从清晨到傍晚,都来上几十上百的叫花子堵着王府门口叫嚷讨食,估计老王爷直接就能气得风邪灌顶,无师自通便弹了弦子。
沈归转身琢磨着去哪打酒,身后的老乞丐又扯着破锣嗓子嚷着:
“这大冷天的要是喝寡酒,老乞丐我肯定得闹病。要是喝城北头酒仙居的桂花酿呢,那我得炖条大鲤鱼;若是城南河边五里坊的西凤,那就得配只葫芦鸡;若是你小子再发发善心,来一壶河中大街会友楼独卖的葡萄酿,那就顺便再带些牛肉回来,来个水火两吃。”
沈归半刻都不敢再等,加快步伐地离开了南市场街。这老乞丐看着沈归的背影慢慢消失,哈哈大笑地拍着大腿说:“这小孩儿还真有意思,林思忧那丫头果真没骗我。”
沈归赌气的雇了一个牲口把式,连人带驴的谈好了价,就叫对方牵着驴跟在自己身后,慢慢的朝城北走去。故意磨磨蹭蹭事无巨细的闲逛奉京城,把老头点的三种酒都备齐还不算完,转身又去了市集。等他把能想到的食材都买齐,这才一步三摇的跟在驴身后,慢慢悠悠的走回了南市场牌楼下。经过这一番做作,天色已近正午时分。沈归大老远就看见那个老乞丐,他还躺在原地,而且完全没受街上行人渐多的影响,呼噜声打的震天响。沈归暗叹晦气,硬着头皮走过去。
“嘿嘿嘿,醒醒醒醒。老头儿,我把酒给您买回来了,赶紧开始赶紧结束赶紧散场。我他妈今天这才叫无妄之灾,下回出门一定得先看看黄历。”
老乞丐眼睛都没睁,只是长长的打了一个哈欠说:“就把东西放这吧,你再去前面城门外土地庙喊一嗓子,让他们把五爷的家伙式搬到这来。”说完又转身继续睡去。沈归一扬手把银子扔给了牲口把势:“东西卸在这你就回吧。”
这牲口把势一见银子连忙伸手接住,又看了看沈归,有些不放心的说:“少爷您这买的可都是上好的东西呀,卸大街上万一要是丢了呢?”
沈归一咬牙:“他不偷别人就万幸了。”说完转身就朝着城门走去,一边走一边用恶毒的语言安慰自己:没事没事,孝帽子都戴上了,也就不差再哭上这一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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